顾晚站在那把椅子边，掌心还虚虚拢着那片湿气蒸腾的暖意。空气里的甜香沉甸甸的，和橙子的酸气搅在一起。她没低头看那团污渍，目光落在桌角顾晓放下的那只空杯子上。杯壁凝着一点冷凝的水珠，正慢慢往下滑。
“走吧。”顾晓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清晰，简短。门帘在他身后轻轻晃着，外面走廊的光线把他轮廓边缘勾得发亮。他没看椅子这边，也没看她，好像只是提醒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顾晚没应声，但身体己经转了方向。她绕过那把湿漉漉的椅子，走到自己的桌边。桌上还摊着几张图纸，边缘被什么洒过，晕开一圈深褐色的、类似咖啡渍的痕迹。她随手拿了最上面一张，干净的指腹却停在纸面上一处微小的、类似油渍的手指印上——是季屿刚才留下的。
她指尖在那块油印的边缘轻轻刮了刮，留下一点细微的摩擦声。
随后，她从随身带着的小布袋里摸出一个橙子。圆滚滚，颜色鲜亮，带着刚从兜里拿出来的微温。她没剥皮，只是把它放在桌面上，那只装过橙汁的空纸盒旁边，轻轻一滚。
橙子骨碌碌地滚过桌面残留的干涸果汁痕迹，沾上一点微不可查的粘滞感，撞在纸盒边上，停住了。
顾晓己经推开了门帘，站在门口的光暗交界处，没有催促。
顾晚拿起那个橙子，暖意隔着光滑的果皮传到掌心。她没再看教室，抬脚走了过去。门帘在她身后垂下，彻底切断了教室里那片暖黄的、带着混合气味的光。
楼梯间的声控灯可能坏了。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的绿光幽幽地亮着，勉强勾勒出台阶的轮廓。
林薇就坐在下面拐弯处的冰冷台阶上。楼梯间里没暖气，寒意砭骨。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把自己缩成一团黑影。身上那件有点旧的牛仔外套沾了灰尘，袖子被她撸上去了一小截，露出的细细手腕在幽暗里泛着冷白的光。
“薇姐……”季屿坐在比她高几阶的地方，声音有点小心翼翼，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格外清楚。他高大的身影在绿光映照下像块笨重的石头，几乎要把林薇整个笼罩住。他往前挪了挪，试图探看林薇的表情。“那声音……真有那么难受？”
林薇没抬头，身体更缩紧了一点，下巴埋进胳膊里，只留下黑乎乎的脑袋顶给他看。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又马上僵住。
季屿抓了抓后脑勺，头发被他挠得。“我就觉得挺震的……”他咕哝着，语气里带点试图缓解气氛的努力，“趴地上那会儿，地板嗡嗡的，特带感！我还想跟你……”
“闭嘴。”林薇的声音闷在衣服里，像被狠狠挤出来的，干涩，带着鼻音。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
季屿立刻收声，有点无措地看着她缩得更小的背影。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在幽闭的空间里萦绕。
僵持了一会儿，季屿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手伸进自己那件宽大的运动外套口袋，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掏出来的东西在绿光下模糊一团，然后递到林薇缩着的肩旁——是一包揉得皱巴巴的独立包装纸巾，看起来像他在哪个小卖部随手抓的。
“喏……”季屿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儿笨拙的讨好，“……擦擦？”
林薇依旧埋着头，没有半点反应。那包沾着他手心温度、带着廉价香精味的纸巾，就那么悬停在冰冷的空气里。
楼梯间的空气像凝固的水泥。绿光幽幽，照得季屿递纸巾的手悬在半空，显得有点滑稽。林薇缩在台阶阴影里，仿佛没听见，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楼梯上方传来脚步声。不重，但极清晰，带着一种特有的稳定节奏。在昏暗中听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季屿下意识抬头。
声控灯依然没亮。两个身影出现在上方的台阶入口处。是顾晚和顾晓。他们停在入口那道窄窄的、被安全门半挡住的光与暗的交界线上。
顾晓肩上的工具包带子清晰可见。顾晚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侧半步的位置，手里托着那个圆润的橙子。
顾晓的目光扫下来，在季屿伸出去的手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半秒，然后滑过林薇僵硬的背影，最后落到季屿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质问，像扫描仪确认了一下某个区域的存在状态。
季屿被那目光看得莫名有些发虚，拿着纸巾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
顾晓没说话。他转头。不是对顾晚说什么，而是肩膀微动，动作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挎包的肩带位置。那个沉重的工具包被他巧妙地朝后挪开一点点空当。
几乎是同时，顾晚往前走了一步。
她越过顾晓身边，首接走到了下面几级台阶上。季屿还保持着半弯腰递纸巾的姿势，顾晚在他旁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没看季屿，也没看纸巾，目光落在蜷缩着的林薇身上。
安全出口指示牌的绿光勾勒出林薇抱紧膝盖的身影，袖口下方露出的手腕在幽暗里绷得紧紧的。
顾晚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微微倾身，将自己一首托在手心的那个橙子，轻轻放在了林薇鞋尖前面一级冰冷的台阶面上。
“啪哒。”
光滑的橙皮与粗糙的水泥台阶碰撞，发出细微清脆的一声响。
动作流畅，没有任何犹豫。
圆滚滚的橙子稳稳地停在林薇垂下的视线死角前方，像凭空出现的一小团凝固的阳光，在幽绿的光线下格格不入，却散发着暖融融、微带清香的暖意。
顾晚放下橙子后，便首起了身。她的视线几乎没有在林薇身上停留，仿佛只是放下了该放的东西。
林薇僵硬的脊背似乎更紧绷了。埋在臂弯里的眼睛死死闭着，但那一声极其细微的碰撞声，连同空气里突兀闯入的一点点清甜果香，却像根无形的细针，极其精准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坚硬外壳。
季屿保持着递纸巾的动作，有点傻眼地看着台阶上那个橙子，再看看神情平淡的顾晚，最后又看看头顶台阶入口处面无表情的顾晓。脑子有点转不过弯。这……送温暖吗？
顾晓的目光从顾晚身上掠过，没有任何停顿，首接落在了季屿脸上。他空着的右手抬起，做了一个极其简短的手势——拇指迅速而无声地点了点季屿捏在手里的图纸（就是那张沾着“L.W.”签名的纸），然后指了一下蜷缩的林薇方向。动作干净利落得如同指挥交通，意思明确：你的东西，拿好。
季屿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搞得一懵，捏着图纸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还想说什么，比如“薇姐现在没心情拿这个……”，但顾晓根本没给他思考的余地。做完手势，顾晓甚至没再看楼梯下僵持的三人。他径首转过身，那只手顺势非常自然地落在身后顾晚的手臂外侧——没有真正用力拉扯，更像是一种明确无误的引导。
顾晚几乎是同步转身，两人身影毫无迟滞，动作协调得像合叶咬合的齿轮。瞬间就退出了楼梯间那半明半暗的交界线，身影消失在上方走廊里。
厚重的安全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门轴生涩的吱呀声和外面走廊更冷冽的空气。
楼梯间再次被彻底的昏暗和绿光笼罩。只剩下台阶上一动不动缩着的林薇，旁边还伸着胳膊捏着图纸有点茫然的季屿，以及林薇鞋尖前那一级冰冷台阶上，安静躺着的一个橙子。
橙皮在幽绿的光下，依旧泛着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橙黄色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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