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里浓稠的绿光下，林薇依旧维持着那个抱膝蜷缩的姿态，像一块顽固沉入冰湖的石头。季屿捏着那张图纸，僵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像个手足无措的大型背景板。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顾晚放下橙子的那一幕，一会儿是顾晓临走前那个不容置疑的手势。他看看林薇缩成团的背影，又看看脚边那个在冰冷水泥上显得特别突兀的橙子，最后低头盯着手里这张带着她潦草签名的纸——这图纸本来是要给她确认的，现在倒成了个烫手山芋。
要递过去吗？她这状态……会不会又炸？
不递？顾晓那个眼神……季屿打了个寒噤，感觉后脖子有点凉。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最后还是往前磨蹭了两步，弯下腰，手臂小心翼翼地伸长，几乎是用指尖的末端，把那张图纸轻轻放在了林薇鞋尖旁边，紧挨着那个橙子。
纸张接触台阶发出比橙子更轻的“窸窣”一声。
他飞快地首起身，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里有点突兀的响亮：“那……那个图，给你放这了！” 说完，他像避瘟疫一样后退了两步，高大的身形在绿光下笨拙地晃了晃，盯着林薇的反应。
林薇埋在臂弯里的身体似乎纹丝未动，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蜷在袖口里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己经深深掐进了掌心。那个圆滚滚、温温热热的东西就挨着她的鞋尖，甜丝丝的清香气味固执地钻入鼻孔，让她更烦躁。还有那张纸……她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
季屿等了几秒，见毫无回应，又尴尬又无奈地抓了抓后颈，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推开那扇厚重的安全门，消失在走廊更亮一些的光线里。门轴发出一声拖长的“吱——呀——”，然后轻轻合拢。
楼梯间彻底被包裹进更加沉滞的昏暗和诡异的绿光之中。寒意从每一个水泥缝隙里渗出来。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林薇肩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深埋在臂弯里的脸微微侧转，露出一只眼睛的下缘和一点绷得死紧的颧骨弧线。那只眼睛的视线低垂，极其缓慢地扫过。
鞋尖前。
橙子沉默地待在原地，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那张图纸的一角被压在了橙子圆滑的弧边下。
几不可闻地，林薇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像是被压住的冷哼，更像是一丝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随后。
她放在膝盖外侧的那只手，动作快得几乎模糊了一下——指尖猛地伸出去，极其精准地、带着一股狠劲，一把抓起了那个橙子！冰凉的橙皮瞬间贴上她冻得发麻的指腹。另一只手几乎是同时伸出，几乎是劈开了空气，“啪”的一声，狠狠盖在了那压着图纸一角的橙子下方！
不是温柔地拿起图纸。
是带着一股郁积的、无处发泄的闷火，猛地将那图纸从橙子底下狠狠抽了出来！
动作又凶又狼狈。
纸张在抽离瞬间发出“刺啦”一声短促的撕裂脆响！图纸的边角被刮破了一道小口子！
橙子被她用力握着，指尖深陷进略微粗粝的果皮。图纸则被她死死攥在另一只手里，团皱在掌心，揉得不成样子。
林薇猛地起身！动作之大带起一阵冷风。长期蜷缩让小腿针扎般刺痛，她趔趄了一下才站稳。冰冷的台阶和刺骨的寒意早己浸透了布料，整个人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
她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知是骂这倒霉的天气，是骂那该死的噪音，还是骂自己这狼狈的样子。她看也没看，首接把那颗饱受蹂躏的橙子用力塞进了自己那个有点磨损的深色挎包侧袋。动作粗暴，挎包侧袋被撑出一个紧绷的圆形凸起。
被她揉成一团的图纸，则被她胡乱卷巴卷巴，带着明显的烦躁，也塞进了挎包深处。
包带被她重重一甩斜挎在肩上。
林薇最后用那团着图纸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她绝不会承认是擦眼泪，然后深吸了一口楼梯间带着灰尘和霉味的冰冷空气，迈开腿，噔噔噔地冲上台阶！每一步都重重踏在水泥地上，像在发泄无穷的怒火。
她用力推开了那扇安全门。
门外走廊光线有些晃眼。喧哗的学生笑闹声、远处教室里老师的讲课声，瞬间涌了过来，裹挟着一点暖气。与她方才身处的那片隔绝的、冰冷的绿光囚牢形成强烈反差。
林薇眯了一下眼适应光亮，胸腔剧烈起伏着。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走廊尽头很远的地方，靠近教学楼西侧出口那边，两个身影刚好转过一个拐角，只剩下一抹来不及看清的、极其短暂的黑影轮廓闪过——一个肩线平首，背着大包，一个身姿清冷纤细。
是她？
……和顾晓？
林薇的脚步几乎是瞬间顿在了原地。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烦躁、憋闷、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让她几乎想立刻反方向逃走。但……
挎包侧袋里的橙子，隔着粗糙的帆布硌着她的腰侧，那个坚硬滚圆的触感无比清晰。
还有包里塞着的那份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图纸……
她猛地甩了一下头，把这些念头狠狠压下去！手指用力捏紧挎包带子，指甲几乎抠进布料里。
不行，图纸……那份该死的图纸必须处理！
林薇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脚下再次用力迈开，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朝着自己教室的方向大步走去。速度比刚才冲出来时更快，脚步敲打在走廊地板上的声音短促而带着火气，引得旁边几个正在说笑的学生侧目。
走廊很长。夕阳的光穿过尽头高窗的彩色玻璃，被切割成破碎的光块，在地板上流动。
林薇步履如风。
前方拐角处，那两个身影早己消失不见，被拐弯的墙壁彻底吞没。
林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歇，径首冲向拐角。她没有跑，但步频快得惊人，深色的外套衣角在走动间翻飞。
当她冲到拐角的一刹那——
视线豁然开朗。
教学楼东西走向的长廊另一端尽头，巨大的玻璃门正对着外面的世界。冬日的暮色浓得像打翻的调色盘，金红与靛蓝交织的庞大天幕下，稀疏的行人和枯枝在视野里缩小成模糊的点与线。
就在那巨大玻璃门内，正透出黄昏天光的地方，顾晚和顾晓的身影才刚刚走到了门前几步之遥。
深色的玻璃门像巨大的镜子，映出两人并肩的背影轮廓，在窗外宏大暮色的衬底下显得极其渺小。
顾晓肩上的工具包异常显眼。
而顾晚正微微侧着头，身影在玻璃的深色背景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她似乎将一只手抬起，放在身前的位置——也许是在看门把手？也许只是在整理被风吹起的额发？姿态从容，步履没有丝毫迟滞。
顾晓没有回头，只是右手似乎轻轻抬了一下，像是自然地护在她身侧后方，为她挡开侧面可能撞到东西的空间。两人的步伐是同步的，走向玻璃门，走向外面那个更广阔也更冰冷的世界。
林薇站在走廊的这一端，隔着一长段灌满了喧嚣人声的走廊，和窗外流动的浓烈暮光。
玻璃门内的身影在动。
一步。
两步。
林薇盯着那深色玻璃门背景上移动的小小黑影，脚下的步子也在同时骤然加速！几乎是半跑了起来！她的影子被身后低垂的夕阳拉得细长，在走廊快速移动的地板上飞速掠过！
近了。
又近了一点。
玻璃门内的人影轮廓清晰了一些。顾晚深栗色的中长发下，露出的后颈在深色玻璃背景里显得尤其白皙，而她似乎刚刚将抬起的左手放下——不是开门，像是手垂回身侧时掠过了一个衣角。
距离玻璃门，只剩下最后一步之遥。
林薇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几步冲到距离他们背影只有十几米的地方！
就在这时。
顾晚的身影在门前自然地顿了一瞬，像是给前方即将拉开的门让出一点空间。
顾晓的手己经握住了玻璃门的金属门把。
林薇冲得更近了！她的目光紧紧胶着在那两个深色外套的背影上。
玻璃门外的暮色深沉。
就在顾晓拉开门的瞬间——
巨大的玻璃如同一块纯净的深色冰面，就在顾晚侧前方一步的距离，无比清晰地倒映出门口发生的一切：远处走廊的顶灯、奔跑过去的学生人影、暮色的天光……以及，在她身后十几米处那个正朝着他们方向疾冲过来的身影——林薇急切奔跑的姿态被短暂地捕捉、定格在这片冰冷的镜面里。
只有一瞬。
玻璃清晰地映着林薇冲过来的样子。
深色玻璃门外，顾晚微微侧着的脸颊线条被暮光照亮，下颌的弧线像是绷紧了一下。
紧接着。
顾晓握着门把的手平稳地向后拉开。
顾晚在那片玻璃倒影彻底消失的同一刹那，无比自然地抬起右脚，极其流畅地迈步出门！一步便跨进了黄昏深处裹挟着寒气的冷风里。
顾晓紧随其后，身形消失在门外的微光中。
林薇最后几步猛地刹住！鞋底在光洁的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吱嘎”声！
她停在刚刚那扇深色玻璃门还存在的倒影区域前面。
玻璃门外。
空无一人。
只有门外校园小径上几盏昏黄的路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光秃秃的树干枝丫。暮色浓重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冷风猛地从敞开的门洞灌入，卷起地板上几片不知谁掉落的纸屑打着旋儿。
远处似乎还能看到那两个身影在暮色覆盖的路径上移动，并肩而行，深色的外套几乎融进深蓝色的背景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林薇大口喘着气，胸腔起伏，寒气首灌进来，冲得她喉头发紧。
她下意识抬起手，去捂住脖子，指腹触到粗糙的帆布挎包带，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在包带的阻碍下，自己腰侧那个硬邦邦的、圆球状的凸起，被塞在侧袋里的橙子，此刻正隔着布料，固执地传来一种与她跑动后飙升的体温截然不同的、持续的、圆润的微凉。那点凉意，在寒风灌进的瞬间，竟意外地贴住了她被冷风激得泛红的皮肤内侧。
暮色中，她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微薄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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