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餐。周六傍晚，厨房里溢满了红烧排骨浓郁的酱香和蒸腾的热气。
餐桌上铺着浆洗得发硬的花格桌布，正中央一口咕嘟冒泡的砂锅散发着滚烫的诱惑。父母坐在桌子对面，父亲面前摊着半张报纸，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微蹙的眉头；母亲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排骨冬瓜汤，目光飘忽地在碗口和桌面之间逡巡。空气里有种被刻意营造的平静，平静得能清晰听见时钟秒针滴答走过的脚步声，以及旁边顾晚因为兴奋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我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幅度尽可能小。那件标志性的深蓝旧夹克依旧像个坚固的堡垒裹在身上，拉链严丝合缝地卡到下颌骨，布料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愈发陈旧灰暗，格格不入。
“晨晨，”母亲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带着点试探性的柔和，勺子顿了顿，轻轻敲在碗沿上，“今天……这汤味道还行吧？”她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很快滑过我身上那刺眼的外套，又迅速落回冒着热气的汤碗里。
“嗯。”喉结的位置习惯性地想要滚动一下，触到的却是光滑的皮肤下骨骼的僵硬感。我垂着眼，捏起调羹，象征性地在那清亮的冬瓜汤里搅了搅，碗底的米粒沉浮了几下。汤面映出头顶吊灯模糊的光晕，扭曲成一团模糊的光斑。
“唔，还行。”父亲也跟着应了一声，似乎为了增加可信度，放下报纸一角，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白酒气微微散开。他咂咂嘴，眼神最终落在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套上，粗重的眉峰几不可察地皱了一瞬，像是看见了什么碍眼的东西，最终只是不耐烦地重新抬起报纸，将那点不悦隔绝在铅字背后。
沉默如同沉重的石碾，在暖香西溢的餐桌上无声地滚动。
就在这时，一首坐在我旁边的顾晚突然动了。
“妈——爸——”她的声音又脆又甜，像刚刚开了一罐冰镇汽水，瞬间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她放下手里的筷子，脸上挂着一个灿烂得毫无阴霾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像要宣布什么天大的好消息。“我跟你们说哦！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和哥……”她故意拉长了尾音，眼珠子灵活地一转，精准地投向厨房的方向，声音故意提高了些，“妈！您放洗衣机里，帮哥和我一起洗的那件毛衣干了没呀？哥他——”她猛地转头看向我，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里面盛满了期待和一点毫不掩饰的狡黠，尾音带着点小女孩特有的撒娇，“哥他念叨了一下午，说今天特别想穿呢！”
毛衣？我身体猛地一僵。
什么毛衣？哪里来的念叨一下午？
一股冰冷的麻感瞬间爬满后背，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擂鼓。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无数细小的钢针同时扎下。下意识地，我转过头，目光带着极度的愕然和无声的质问，死死钉在顾晚的脸上。
她依旧笑得人畜无害，甚至在这种逼视下，嘴角的笑容弧度又加深了一点。她用唇语，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口型清晰无比——【暖·和】。
【任务进度：接受一件妹妹/亲人挑选的日常服饰。舒适度达标=5%。】
手机揣在深蓝夹克的口袋里，此刻，隔着厚厚的布料，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那震动感微弱，却像一枚冰冷的楔子，精准地敲进了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
【叮咚！检测到‘家人心意’+1！妹妹好感度up！当前‘完美姐姐’任务进度：4.5%】
【温馨小贴士：亲人的关爱是塑造和谐姐妹关系的基石哦，请积极回应这份温暖馈赠吧！(〃'▽'〃)】
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那行粉色的字符在黑暗的口袋里无声地闪亮，又熄灭。柔和的提示音在我脑海里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带着冰冷的恶意。
“对，对！差点忘了！”厨房里传来母亲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被点醒后的恍然，眼神甚至有点高兴？那点高兴像一层薄薄的纸，覆盖在晚餐时难以言说的沉默之上。她快步走到阳台的晾衣架前，一边解着衣架挂钩一边自言自语，“晒了一天，透透的太阳味儿，暖和又松软……”她踮起脚，摘下了一件衣服。
一件……
一件浅杏色的毛衣。
圆领。领口不高不低，刚好能露一点锁骨。版型不特别宽松，也不过于紧身，像是某种精心计算过的“适度”。袖子长度是那种刚好能包裹住一点手背的设计。整件毛衣没有任何夸张的装饰，唯一的细节就是领口和下摆边缘，用同样杏色的毛线钩织出极其细微、几不可察的花瓣状镂空花边，像无意间滴落在纯净布料上的几滴温柔。那种色调，那种柔软的、包裹感极强的廓形，明明白白地宣告着——这不是一件男装。
“喏，”母亲捧着它走过来，脸上的笑容里那份莫名的轻松感扩大了，带着一种“终于解决了某个问题”的如释重负，“快穿上试试！你妹妹眼光好，特意帮你挑的料子，又软又暖。晚晚也说了，你念叨着冷呢！年轻人嘛，也要讲究点风度体面。”她近乎殷勤地将毛衣递到我面前，隔着深蓝夹克的衣襟。
父亲的目光终于彻底从报纸后面抬起来。他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眼神凝重地落在母亲手中那件浅杏色、边缘带着少女镂空的毛衣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粗浓的眉毛再次蹙起，那皱纹如同刀刻。喉结极其明显地在厚实的颈项上滚动了一下，发出很轻的一声“咕咚”。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无法理解的混乱，最终，所有的情绪似乎被强行压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仰头，将杯底那点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空酒杯被他重重地顿在铺着报纸的桌面上。
母亲还在殷切地看着我。手里那件浅杏色的毛衣像一团温暖的、带着异香的毒药。
顾晚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菜，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着，形成一个隐秘的、胜利在望的弧度。
餐厅顶灯暖黄的光线落在母亲的指尖、那件浅杏色的毛衣、父亲喝空的酒杯上，也落在我僵硬如石膏的肩头。肩胛骨那片区域持续不断的酸胀感，在暖气的蒸腾下，仿佛融化了内部的铅块，变成一种更加灼热的、如同岩浆缓慢流动般的痛楚。它顺着脊骨的缝隙向上攀爬，无声地啃噬着早己岌岌可危的心防。深蓝夹克的厚重触感此刻变成了粘稠的沼泽，将我困在原地。父亲喉结那无声的滚动和顾晚嘴角的弯度，清晰地映在视野边缘，像两张毫不相干却又紧密咬合的诡异图腾。口袋深处，手机早己冷却，但那种被无形指令锁定的冰冷窒息感，却如跗骨之蛆般紧紧缠绕。母亲温热的催促在耳边显得遥远而失真，毛衣纤维在暖光下散发着致命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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