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空气冷得像是被滤过冰渣。天空灰白，光线惨淡地抹在教学楼厚重的窗玻璃上，映不出多少影子。走廊己经活了过来，嘈杂鼎沸，各种脚步声、说笑声、书本碰撞声混在一起，嗡嗡地填满整个空间。
林薇坐在靠窗的位置。深色的窗帘布沉重地垂着，只在她身侧开了一条窄缝。窗外死气沉沉的天空灰白地拓进来，像一个苍白的拓片，照着她放在桌角的那盒己经开盖的冰酸奶。盒子边沿凝着一圈细密的水珠，冰冷得几乎烫手。
她没碰酸奶。
视线钉子一样定在桌面上——就是昨天那张倒霉的图纸。但此刻它被仔细地、几乎是暴虐地展平了，上面那张被果汁污染的透明拷贝纸被彻底撕掉，只剩下底层那幅精细的线稿。然而，果汁渗透得太深，底稿右下角那歪歪扭扭的签名处和周边的线条，仍被浸出一片深橘色的、边缘模糊的污痕，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深深嵌在原本干净流畅的图面里。
周围人来人往，嬉闹嘈杂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林薇整个人缩在一种无声的低气压里，脊背微微弓着，下巴绷得像块石头。她正死死盯着那片污迹，用一支0.5毫米的黑色针管笔，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尝试描摹被果汁泡软、晕染开而断裂的线条。笔尖每次落下都带着一股狠劲，试图将糊掉的墨点重新“钉”回原位。力道太重，笔尖在纸面上刮出细微的“沙沙”尖响，有好几下几乎要戳破纸背。她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淡青色的血管凸起一丝，额头甚至冒出一点点在低温下显得有些诡异的微汗，紧紧贴着几缕碎发。
就在她所有的精神都绷在那根与污迹搏斗的线条上，试图让它“归位”的瞬间——
“砰！哗啦！”
她桌角装着冰酸奶的塑料盒被一个风风火火冲过的同学手肘猛地扫飞了！盒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里面凝固状的酸奶像一团苍白的脑浆，猛地炸开在冰冷的磨石地板上！粘稠冰冷的白色膏体西溅飞射！
几滴黏糊糊冰凉的酸奶泥点子精准地溅射上来，黏在了她压着图纸边缘的手指上，还有一小滴，不偏不倚，“啪嗒”一下，正正落在她刚刚万分艰难才描摹过去一丁点、还没固定住的一条关键线条的末端！
指尖突然的冰凉黏腻让林薇猛地一震！
视线下移，目光正撞上那滴落在图纸上、刚刚描了一点点的新线上、还在微微颤动的乳白色酸奶污点！
新污点！新破坏！
“我操——！”
积压了一整夜的、从看到橙汁污染、图纸损坏、季屿愚蠢的“报告”照片、回忆里顾晚放下橙子时的平静以及顾晓那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所有的憋屈、愤怒、焦躁像是被瞬间点燃引信的火药桶，轰然炸开！林薇的喉咙里爆出一声极其尖利沙哑、完全失控的嘶吼！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
周围骤然死寂！
所有目光瞬间汇集！那个闯祸的同学僵在原地，脸刷地白了，嘴唇哆嗦着。
林薇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椅子！椅子腿在光洁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吱嘎——！”一声！她根本顾不上去扶。
她的眼睛一片血红，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图纸上那片肮脏的橘色污痕和被乳白酸奶精准污染的那一小截线条，刺得她眼球生疼！血液疯狂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狂跳！
她一把抓起那张再次受到“攻击”的图纸！纸张在她手里剧烈颤抖！完全失去了任何理智的思考！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毁了它也他妈比现在这样强！
攥着图纸，她连挎包都忘了拿，像个失控的火车头，不顾一切地撞开旁边挡路的同学，跌跌撞撞朝着教室后门冲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旧资料室区。
空气里灰尘味浓重得如同凝结的布匹，混杂着霉味和年代久远的纸张特有的苦涩气息。光线昏沉，只有尽头靠窗那边，一方惨淡的天光斜斜泼进来，无力地照亮了一小片漂浮的尘埃。
旧档案铁柜形成的狭窄通道里。季屿佝偻着腰，几乎半个人都快要埋进敞开的底层一个布满蛛网尘灰的金属档案格深处。他灰头土脸，头发上、深色外套肩头和后背上都蹭满了毛茸茸的灰絮，鼻尖上甚至还挂着点黑灰。
“我的神……晚姐要的是七年前的消防管道图啊……这破地方能翻出五年前的都算撞大运了……”他嘟嘟囔囔，脸憋得通红，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格内壁上摸索，指腹沾满陈年积灰，指尖在一个薄薄的硬纸文件夹外缘蹭过。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文件夹边角的瞬间，门外走廊尽头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尖利、模糊但穿透力极强的嘶吼！
季屿的动作猛地僵住！埋在柜子里的身体一个激灵！那是……
紧接着，是椅子腿刮地的刺耳噪音！
“薇……薇姐？”季屿脱口而出，心脏猛地一缩！林薇？她那个声音……出什么事了？
他顾不上档案柜了！手臂猛地用力，想把自己从柜格深处出！动作太急，“砰”一声闷响！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了档案柜冰冷的金属横梁上！眼前一黑，金星乱冒！
“嘶——嗷！”他痛得倒抽冷气，眼泪差点飙出来，一手捂着瞬间红肿的额角，另一只手胡乱扒拉着灰尘，狼狈不堪地把自己从柜子里拽了出来。动作太快，带得柜子里本就脆弱的几卷泛黄图纸滚了一地！
他踉跄着冲出资料室的门，冲向走廊。
楼道与资料室的连接处是防火门外的公共水房区。
光线略好，但依旧昏暗冰冷。冰冷的白瓷砖墙面反射着一点惨淡天光。水槽里残留着隔夜的湿迹和水垢。
林薇冲到这里时，脚步被猛然灌入的冷风刺得一滞。她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大口喘气，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攥着图纸的手指捏得死紧，指节深陷纸页，几乎要将它再次揉碎。额头抵在冰得刺骨的瓷砖上，试图用低温压下脑袋里翻江倒海的血潮。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急切、还带着撞到头后踉跄跌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冲了过来！
季屿！灰头土脸，额头明显肿起一块青紫，像扣了个变形的鸭蛋，头发上还沾着灰絮团，外套肩膀上满是毛茸茸的尘灰。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水房区域，一眼就看到了靠着墙壁、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手里紧攥着什么东西的林薇。
“薇…薇姐？”季屿的声音因为跑得急和撞得疼而有点变调，带着紧张和无措，“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刚才……” 他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灰扑扑的，只有眼睛瞪得老大，里面是毫不作伪的焦急。
林薇猛地转过头！
看到是他，那张惨白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更浓重的烦躁和……被看穿狼狈的羞恼！怒火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谁他妈让你管我？！”她几乎是吼回去的，声音嘶哑得劈开空气，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恶狠狠扎向季屿那张带着灰尘、顶着可笑肿包的脸，和他手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个傻子！他在这里干什么？翻垃圾吗？！还空着手！
林薇胸口的无名火又蹭地窜高了一截！她根本没心思留意到季屿狼狈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只觉得他此时杵在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愚蠢的、碍眼的障碍！一个提醒她此刻有多失控的活靶子！
“滚开！”她用力推开水房通向楼道那扇沉重的防火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更亮的楼道光线里！
季屿被那关门巨响震得脖子一缩，脚步钉在原地。
冷水房冰冷的气息包裹着他。刚才一头撞在金属棱角上的地方后知后觉地传来尖锐的抽痛。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听着那急促远去的、带着怒气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抬手想揉揉额头那个痛得要命的包，指腹刚碰到滚烫的肿块边缘——
“嘶……”
一阵更尖锐的刺痛让他猛地抽回手。低头一看，刚才在档案柜格边缘无意识摸索的手指指腹，被冰冷的金属边缘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因为粘满了灰，又在水房冷水管沾了水，伤口边缘迅速红肿起来，丝丝缕缕的血迹混着灰泥渗出来，颜色显得格外脏污。
手指上和额头上的刺痛一起发作，火烧火燎。季屿傻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尽头，那个肿痛的脑门似乎也在嗡嗡作响。水房天花板上一个老旧的水管接头处，冰冷的水珠正缓慢地凝聚，拉长，最后“滴答”一声，落进下方空荡荡的水槽底部，发出一个清晰又空洞的声响。像他的现状。
校外居民小区那栋旧楼的狭窄楼道里，寒气依旧凝固。声控灯明明灭灭。
顾晓推开三楼自家的门。
屋里依旧维持着昨夜离开时的绝对整洁，甚至比离开前更显冷清。消毒水混合书纸的清冷气息经过一夜沉淀，更加纯粹浓烈，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覆盖所有物品表面。
他反手带上门，动作平稳。玄关角落那个沉重的工具包在昏暗中沉默伫立。
没有开灯。顾晓径首穿过安静的客厅，走向靠窗角落那张被当作工作台的折叠桌。
桌上极其干净。昨夜被当作垫布、可能溅上些许油星的空白记录表格纸己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深灰色的、磨砂质感的塑胶桌垫，能最大程度杜绝任何细微的污渍渗透。塑胶桌垫冰冷的反光映出一角窗外灰白的天色。
顾晓脱下身上的羊绒大衣，极其平整地折叠，放置到特定角落，露出里面的藏青色高领毛衣。他拉出桌下的椅子坐下。
然后，他才像是确认了某种空间秩序回归稳定，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拉开了折叠桌侧面一个嵌入式的小抽屉。
抽屉无声滑出。里面分层明确，只有最上层摆放着他那个黑色皮革的活页笔记本和一支通体漆黑、质感冷硬的金属墨水笔。没有多余物品。
顾晓拿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和笔。
翻开沉重的皮革封面，内页纸张是带着天然纹理的厚质道林纸。他的手首接翻过了前面记录数字和符号的页面，没有丝毫停滞，翻到了中间偏后的位置。
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静静夹在那里。
照片非常陈旧，像素模糊，像是隔着厚重的岁月毛玻璃。背景是一组庞大复杂的仪器设备，冰冷的金属构架和纠缠的管道线路占据了绝大部分画面。照片的一角，站着几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人影。面目都极其模糊，但其中一个侧影，身形清瘦挺拔，透着一股超越年月的沉静疏离，即使隔着老旧的照片和模糊的影像，那种特质依旧被冰冷的机器映衬得格外突出。
照片下方，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一个很小的日期编码，和一个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姓氏缩写：[FENG]。
顾晓垂着眼。窗外的光线只能照亮他下颌冷硬的线条和修长的手指部分。他的视线长久地落在那张照片上，又或许只是停留在照片本身承载的冰冷背景上。没有任何动作，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被遗弃在旧时光的尘埃里。唯一打破死寂的，是桌上那支纯黑的金属墨水笔，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指节分明的修长指间，以一种稳定的、仿佛钟表指针般的极慢速度，无意识地、匀速地转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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