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屿的鼾声在堂屋里拖出了小小的尾音，又消散在流淌的琴声里。林薇那声“催眠曲”的评价后，再没开口，只是盯着地图的指尖节奏放得更缓沉了，仿佛也落入了某种思考的深潭。顾晚依旧沉浸在刚才与姐姐无声二重唱的奇妙余韵中，脸颊上被姐姐指背轻蹭过的微凉触感仿佛还带着音乐的频率。
唱片里的《月光》第一乐章缓缓推进，带着老胶木特有的、沉甸甸岁月的温煦包容力。顾晓没有再哼唱，她只是专注地看着那旋转的唱片，琥珀色的眼眸在暖光和琴声的笼罩下，显得格外深邃宁静。她修长的手指依旧搭在唱片机厚实的木壳边缘，偶尔随着旋律深处某个转折或低音区深邃的和弦，极其轻微地压一下指腹，仿佛在无声地承接那流淌的沉重与温柔。
“湖面……”顾晚的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唱针下流淌的音符，也像是怕惊扰了姐姐的思绪。她的目光从唱片移到顾晓沉静的侧脸上，“姐姐你说像月光照在深湖上……那……现在这段低低的声音，是不是像湖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些东西在动？不是波涛汹涌，就是…很静很沉地在动着？”她努力寻找着贴切的词语，去描述姐姐的话在她心里激起的画面和共鸣。
顾晓的视线终于从唱片上完全移开，落在顾晚脸上。她看到妹妹那双雾紫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新奇的光芒，一种试图理解和捕捉音乐中不可言说之物的努力。这让她眼底那片沉静的琥珀湖面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柔波。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在琴声的背景下异常清晰。她微微侧过身，正面朝向顾晚，距离很近。没有再用动作，只是用那双洞悉节奏韵律的眼睛凝视着妹妹，试图更清晰地传递她的感知，“石头沉下去。” 她简短地说，指尖在木壳边缘随着唱片中一段深沉的、带着回响的低音和弦，轻轻点了一下，“很久……很久。”她的描述带着一种经过精准提炼后的画面感——一个沉重的物体落入平静的湖面，并非立即激起巨浪，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重量和难以计时的悠久感，缓慢地、笃定地沉向那未知的深渊。
顾晚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她懂了！姐姐用“石头沉下去”来形容那段低沉的、带着回响的低音区旋律！那种感觉一下子就具象化了，不是惊涛骇浪的剧烈，而是一种带着宿命感的、深沉的、缓慢而坚定的……重量感！她兴奋地刚要开口补充些什么——
“咔嚓。”
唱片机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卡顿噪音，接着，流畅的琴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唱针在空槽里徒劳地划出滋啦滋啦的杂音，如同月下湖面被石子击碎后又迅速凝固，留下突兀的寂静。
顾晚“啊”地轻呼出声，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断的惋惜和一丝无措，仿佛自己的小翅膀刚刚张开，就被一阵意外的风给按回了地面。
顾晓的反应却快得惊人。在琴声卡住的瞬间，她那原本搭在木壳边缘的右手如同感知到危险信号的猎豹，迅疾却又无比精准地探出！西指并拢微扣，食指指腹以一种近乎舞蹈般的轻盈敏捷，无声地向上勾起唱针臂！ 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和颤抖，仿佛练习过千百遍。
滋啦声消失了。唱片还在慢悠悠地空转。
顾晓并未立刻将唱针臂挂回去。她垂眸看着那张停滞的唱片，又抬起视线扫过唱片机复杂的部件，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那丝波动几乎无法察觉，如同湖面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风纹。刚才那丝因妹妹理解力而产生的柔和被沉静的审视取代。
“唱片机老了。”她的声音很平静，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遗憾或恼怒。
“吵死了。”林薇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台被打断的唱片机和相对而立的姐妹俩，“该办正事了。季屿！”声音陡然拔高。
季屿猛地一个激灵，从昏昏欲睡的状态被吓得几乎弹跳起来，茫然地瞪大眼睛：“啊？！到！”
林薇唰地站起身，将那张地形图折好收进口袋，走向季屿。她经过唱片机时，连余光都欠奉，像拂过一件碍眼的障碍物，冰冷的话语却是冲着顾晓说的：“带上该带的人，去镇上采购清单上的东西。” 她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条拍在季屿身边的炕桌上，力道不轻，“日落前必须回来。”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就往外走，背影是拒人千里的寒意。
顾晓在唱针卡顿的瞬间反应最快的是右手：因为她右手是习惯性主导手（写字、精细操作），并且这个抬起唱针的动作需要迅捷而精准的控制力。
右手抬起唱针最符合人体工程学和动作逻辑：身体微微前倾，右臂自然伸展，手指并拢稳定地勾起摇臂。
季屿连忙抓起清单，手忙脚乱地跳下炕：“遵命！薇姐！”
顾晚看着被姐姐抬起的唱针臂和空转的唱片，又看看林薇冰冷的背影，刚才被音乐充盈的心里仿佛瞬间空了一块，雾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被打断的沮丧，像被抢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
就在这时。
顾晓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背对着门口林薇离去的方向。她没有再看唱片机，而是抬起那只刚刚迅疾拯救了唱针的右手，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冰凉的金属感。她轻轻屈起食指指节，用指节外侧——那个没有碰到任何部件、最干净的部分，非常自然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蹭了蹭顾晚微微的、还残留着失落弧度的唇角。
微凉的指节蹭过温软的肌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那是刚刚稳定操作过机械的证明，也带着一丝微妙的安抚。
“走了。”顾晓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简单的两个字，抹去了刚才被打断的惋惜，也接下了新的任务。她放下手，将清单从季屿手上极其自然地拿了过来，目光扫过上面一串物品：面粉（标准）、棉线（深蓝）、盐（袋装）、麻糖……（清单内容被林薇要求“日落前带回”）。
顾晓的目光在那项“麻糖（散装）”上停留了0.1秒。然后，她极其自然地将清单卷了一下，握在手中，目光平静地看向顾晚，下巴极其轻微地往门口方向扬了扬。
顾晚原本失落的情绪，瞬间被姐姐指尖那一下蹭过唇角的微凉触感点燃了！那不只是安抚……更像是姐姐在用行动告诉她：刚才的月光中断了，但她们的时间还在继续流淌。她立刻挺起小胸脯，用力点头：“嗯！”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立刻转身去拿挂在墙上的、她最喜欢的那顶带着雪白绒毛边的小帽子。
季屿看看手里被拿走的清单，又看看顾晓流畅的动作和顾晚瞬间多云转晴的样子，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晓神带队，稳了！” 他乐颠颠地跟了出去。
顾晓最后看了一眼那台恢复安静的老唱片机。唱针臂被稳稳挂起，黑胶唱片像凝固的深色湖泊停驻在转盘上。她没说什么，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转身，带着那份卷起的清单和妹妹，步入了屋外冬阳与风雪的夹道。
林薇己经裹紧外套站在院门口的枯树下，似乎不耐烦地抖落了斗篷帽檐上的一点碎雪，只留给他们一个等待的冰冷侧影。季屿小跑过去报告，声音被风吹得飘忽。顾晚戴着那顶可爱的绒毛帽子，小脸被毛边衬得红扑扑，紧紧跟在姐姐身边。老屋门内，流淌的琴声仿佛被冻结成了阳光里的尘埃，无声地沉淀在时间的角落，等待下一次唱针落下的涟漪。而属于她们的“月光”，将以另一种方式，在冬日的集市和归途上，继续沉静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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