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弥漫着玉米馍馍的余香和稀饭的清甜气息。外婆收拾着碗筷，絮叨着要去邻家串门。季屿摸着滚圆的肚子，满足地瘫在炕沿一角，眼睛半眯着，像只餍足的猫。
林薇早己吃完，正对着小炕桌上摊开的一张简易地形图凝神细看，指尖无意识地在图上山脊线的位置轻轻敲点，发出极有规律的、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像某种无声的节拍器。
顾晚捧着半碗温热的稀饭，小口啜饮着。她的目光落在堂屋角落那台蒙尘的老式木壳唱片机上。那是外婆的嫁妆，笨重得像个小柜子，上面还放着一摞同样积灰的黑色胶木唱片。
“外婆，”顾晚放下碗，声音带着点好奇，“那唱片机……还能用吗？”
外婆正擦着手，闻言笑了：“哎哟，那老古董！多少年没动过了！晓晓小时候倒是爱鼓捣它……” 她看向顾晓，眼神里带着点怀念。
顾晓正用纸巾仔细擦拭着指尖沾到的稀饭米粒，动作一丝不苟。听到外婆的话，她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睫抬起，目光投向那台沉默的唱片机。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试试？” 顾晓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询问的意味，目光却己经落在了顾晚脸上。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邀请。
顾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子！她立刻放下碗，几乎是雀跃地跳下炕沿：“嗯！” 她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拂去唱片机厚重木壳上的灰尘。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顾晓也站起身，走了过去。她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站在顾晚身侧，看着妹妹笨拙又认真地清理着唱片机转盘上的积灰。她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无声的守护。
“这张？” 顾晚从那摞唱片里抽出一张保存相对完好的，封套上印着模糊的山水画和一行褪色的繁体字。她不太懂这些，只觉得这张看起来最“完整”。
顾晓的目光扫过那张唱片封套，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在那摞唱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伸出手，精准地从最底下抽出了一张。那张唱片封套磨损得更厉害，边角都有些卷曲，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行手写的、早己褪成浅褐色的钢笔字迹，依稀能辨认出是“月光”二字。
顾晚好奇地看着姐姐手中的唱片：“这张？”
“嗯。” 顾晓应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沉静了几分。她接过顾晚递来的软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那张旧唱片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她打开唱片机厚重的木盖，动作熟练地将唱针臂轻轻抬起，校准位置，再将那张“月光”唱片稳稳地放上转盘。
随着顾晓手指轻轻拨动一个旋钮，转盘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缓慢而稳定地旋转起来。老旧的唱针臂被放下，针尖轻轻落在旋转的唱片沟槽上。
滋啦……
一阵轻微的、如同雨打芭蕉般的底噪率先响起，带着岁月的沙哑质感。
紧接着——
如同月光穿透云层，一缕清澈、空灵、带着水润感的钢琴音符流淌而出！
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那琴声并不像现代音响设备播放出来的那样清晰，反而带着老唱片特有的温润和轻微的失真感，像蒙着一层薄纱的月光，朦胧、忧伤、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旋律在低音区徘徊，如同沉静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带着深邃的沉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
顾晚几乎是瞬间就被这声音攫住了心神！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旋转的黑色唱片，仿佛能看见音符在上面流淌。这声音……和她平时在耳机里听到的完全不同！它带着一种真实的、有重量的、仿佛能触摸到时光尘埃的质感。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姐姐。
顾晓也正安静地注视着旋转的唱片。暖黄的灯光落在她清冷的侧脸上，勾勒出优美的下颌线条。她束在脑后的亚麻色长发在灯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那根崭新的浅灰色发圈在发髻处形成一个沉静的结点。她的眼神很专注，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唱片旋转的轨迹，仿佛沉浸在这流淌的旧时光里。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搭在唱片机厚重的木壳边缘，随着那低沉、往复的旋律，极其轻微地、以一种只有顾晚才能察觉到的幅度，在木纹上无声地打着拍子。
嗒……嗒……
指尖的律动，与唱片里那如同心跳般沉缓的节奏，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顾晚的心跳也仿佛被这节奏牵引着，慢慢沉静下来。她看着姐姐专注的侧脸和那无声打着拍子的指尖，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共同包裹在某种静谧氛围中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她悄悄挪动脚步，离姐姐更近了些，肩膀几乎要挨上姐姐的手臂。
“这曲子……” 顾晚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流淌的月光，“听起来……好像有点难过？”
顾晓的目光终于从唱片上移开，落在顾晚脸上。她的眼神依旧沉静，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和，如同被月光浸染的琥珀。
“不是难过。” 顾晓的声音在流淌的琴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旋律本质的平静，“是……沉静。”
她顿了顿，指尖在唱片机木壳上那个无声的拍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词语。
“像……月光照在深湖上。湖底有暗流，但水面……很静。” 她的描述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舞者的画面感和韵律感。
顾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看着姐姐沉静的侧脸，再看看那旋转的唱片，忽然觉得姐姐刚才的描述，似乎也像在描述她自己——外表清冷沉静如月光下的深湖，内里或许也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
唱片机里流淌的旋律似乎进入了某个更加舒缓、带着一点梦幻色彩的段落。
顾晓的唇角，在流淌的琴声中，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如同湖面被微风拂过时漾开的一圈涟漪，转瞬即逝，却清晰地落入了顾晚的眼中。
然后，顾晓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顾晚脸上。她的嘴唇微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口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哼唱起唱片里那段舒缓的旋律。
顾晚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看着姐姐无声开合的唇瓣，看着那专注而带着一丝柔和的眼神，耳边是唱片里流淌的琴声，脑海里却清晰地“听”到了姐姐无声哼唱的旋律！那旋律仿佛首接在她心底响起，比唱片的声音更清晰、更贴近！带着姐姐独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温润的气息！
一种巨大的、被全然接纳和分享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顾晚！她几乎是本能地，也微微张开了嘴，学着姐姐的样子，无声地、笨拙地跟着那心底响起的旋律，一起哼唱起来。
两双眼睛在流淌的旧时光旋律中无声地对视着。
一个沉静专注，带着引导的温柔。
一个亮如星子，充满了全然的信赖和依恋。
两张唇瓣无声地开合，共享着同一段流淌在心底的月光。
“啧。”
林薇那声标志性的轻嗤再次响起，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她不知何时己经放下了地图，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对沉浸在无声二重唱中的姐妹，又瞥了一眼唱片机：“吵死了。老掉牙的催眠曲。”
她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起身离开，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回地图，只是那敲击图上山脊线的指尖，节奏似乎比刚才更慢、更沉了一些。
季屿被林薇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好看到顾晚和顾晓无声对视的样子，以及林薇那冰冷的侧脸。他挠挠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啊？啥催眠曲？听着挺舒服的啊……我都快睡着了……” 他揉着眼睛，嘟囔着又往炕里缩了缩。
顾晓似乎完全没被林薇的嘲讽影响。她看着顾晚努力跟着她口型哼唱、眼睛亮晶晶的样子，眼底那片沉静的琥珀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更深的、带着纵容笑意的涟漪。她无声地哼完了那个小段落，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般，蹭了蹭顾晚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好听吗？” 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音乐浸润过的温软。
“嗯！” 顾晚用力点头，雾紫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欢喜和依赖，“姐姐哼的……比唱片还好听！”
唱片还在旋转，月光般的琴声依旧在旧屋里流淌。外婆串门去了，季屿的鼾声重新响起，林薇的指尖在地图上敲着无声的节拍。而顾晓和顾晚并肩站在唱片机旁，被暖黄的灯光和流淌的旧时光温柔地包裹着。姐姐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还印在脸颊，心底无声哼唱的旋律仍在回响。这一刻，音乐不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连接她们心灵的、无声流淌的暖流，比窗外的风雪更真实，也更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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