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锋利,裹挟着铁片刮骨般的寒意,劈开厚重铅云,砸在霜结的岩地上。风声呜咽,似老妪低喃,又似万千魂灵在无垠旷野中奔走呼号。小禾破败的草庐静卧山坳,枯藤凝冰悬垂门廊,檐下的冰棱在风雪折射出寒冽的光。
云璃立在草庐外尺许,身姿如雪崖孤松。苍白的脸上再无半分“阿离”的影子,那双曾映着山村灶火的眼眸,此刻深邃幽冷,像两潭结冰的黑渊,倒映着漫天风雪和身后远处村落模糊的轮廓,也映不出什么波澜。墨色的裘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在狂风中纹丝不动,只在风息稍顿的间隙无声翻动,露出边缘沾染的点点暗褐斑驳——是早己干涸、无法洗去的血痕。
她的指尖死死扣着半截沾满污渍的断簪,断裂的凰首被粗糙地打磨过,更显残缺狰狞。指节因用力泛白,细微的颤抖被强行压制。识海深处,亡国的惨焰、朝堂的倾轧、影阁追兵瞳孔里闪过的蛊殿烙印……支离破碎却冰冷刺骨的记忆碎片反复割剜。属于“云璃”的责任沉甸甸压垮了“阿离”残留的余温。
药翁残破的炉鼎尚有余温的灰烬被卷散在风雪里。村口焦黑的断木指向荒芜的前路。没有时间了。影阁的爪牙随时会嗅着踪迹追来,继续停留,是拉着整个村子的死寂陪葬。
何青远站在草庐的阴影边缘,背对着她。上身随意披着一件粗麻短褂,的后背和肩臂之上,晶化诅咒攀咬的惨烈清晰可见——灰白中透着金属锈蚀暗红的纹理自脊骨两侧向上蔓延至肩胛,又在锁骨处被一道扭曲蜿蜒、如同被无形力量强行锁住的暗紫色疤痕所阻隔。疤痕像一条盘踞的毒蛇,边缘皮肉翻卷,透着不祥的死黑。那是强行压制崩裂的晶化核心留下的印记。
他的身体微微紧绷着,并非因为严寒,而是体内晶化诅咒在感知到某种决绝意志后产生的躁动不安。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后背晶化裂纹深处那被压制的剧痛,似冰锥持续搅动髓腔,却终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没有看她,仿佛所有的感知都凝注在草庐前被风雪短暂掩盖、又顽强显露的一道浅浅指痕上——那是小禾昏迷前无意识抓挠留下的印子。
“我要回去。”云璃的声音穿透风雪,不高,却如冰锥落地,清晰异常。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又似被寒风吹刮走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冰冷的内核。“我的战场在云都,在朝堂。欠下的债,背负的命,总该清算了。”
她不再看何青远僵硬的脊背,目光投向风雪迷蒙的西南方,眼底似有刀兵铁血的冷光一闪而过:“影阁?不过七殿下养的恶狗。蛊殿……欠我的血债,百倍偿还。”话到最后,一种刻骨的寒意凛冽散开,仿佛连飞舞的雪花都被冻结一瞬。
何青远背对着她,后背上那道紫黑疤痕随着她的誓言猛地灼亮了一瞬!晶化纹理内部的暗红光流骤然加速,如同被激怒的困兽猛力撞击着内里无形的屏障,带来一阵椎心刺骨的剧痛。他肩胛的肌肉因瞬间的痛苦绷紧如岩石,脖颈处未被晶化覆盖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吞咽下几乎冲口而出的闷哼。风雪灌入草庐的破洞,呜咽声填满两人间短暂的死寂。
下一刻,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帛声突兀响起!
嗤啦!
是寒刃割断发丝的声音。
云璃一手紧握残簪,另一手不知何时己攥住肩后一束墨染般的长发。寒光闪过,一把尺许长的乌黑断刃——刃身隐有裂纹,柄缠染血旧布——干脆利落地掠过发丝!
几缕断发轻飘飘散落风雪之中,瞬间被席卷吞噬。
剩下那一截断发,约莫三寸,犹带她颈侧残存的微温,在她指间微颤。青丝乌黑柔韧,在凛冽风雪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她走近一步,距离何青远仅半臂之遥。冷冽的风雪气息裹挟着一种极其淡、几近消散的药草清香(药翁所涂残余)与她身上霜雪的血腥气味,纠缠着涌向何青远的鼻腔。
她的指腹带着冰冷的触感,划过何青远在外、肌肉紧绷的右手腕骨下方。那里,一道新生的、极其细微的晶化裂痕正在缓缓渗出细微的、如同冻结暗红琥珀般的血晶。血珠粘稠,散发着刺骨的寒毒气息。
云璃的指尖停顿了一瞬,冰冷的眸子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随即,没有任何言语,她沉默而迅速地、近乎粗鲁地用那截断发在那道晶化裂痕上狠狠一缠!
青丝触碰到晶化伤口渗出暗红血晶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波动骤然荡开!
被缠绕的晶化裂口附近,灰白色的晶层内部仿佛有无数烧红的脉络瞬间亮起!暗红的血晶如同被唤醒的活物,猛地向内坍缩凝实,不再渗出!而那截束紧的乌黑发丝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一种诡异的墨绿色纹路!
纹路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扭曲着、蔓延着!它不是覆盖在发丝表面,而是如同从发丝内部生长出来,又仿佛被晶化深处的暗红血能硬生生烙印而上!墨绿与暗红疯狂侵蚀交缠,在何青远的手腕上构成了一个极度复杂、令人目眩的锁链状图案!每一节链环都由细密的血晶纹路与墨绿毒纹扭曲咬合,核心一点幽芒如同被囚禁的星辰!
锁链纹!
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束缚感和法则层面的牵扯感,随着锁链纹的形成骤然传递至何青远的神魂深处!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穿透了灵魂,另一头牢牢系在眼前决意离去的女子身上!同时,晶化裂口处那钻心的痛楚,竟也在这锁链纹成型后,被一股奇异的法则力量强行压制了一瞬!
何青远猛地转过头!脸上覆盖的晶化面具无法遮蔽那双眼睛——震惊、撕裂、难以接受的狂暴混乱,以及那锁链纹带来的冰冷刺痛感死死攥住了他的神智!冰层下的眼球瞬间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他想挣开,想嘶吼,手腕却被那道冰冷纹路中蕴含的奇异力量牢牢禁锢,晶化躯体的挣扎只引来锁链纹路内部墨绿暗红的刺目光芒!
“戴着它。”云璃的声音低沉得像风从断崖缝隙中挤出,没有解释,只有不容抗拒的命令,目光如同冰封的刀锋,落在他狰狞混乱的眼底深处,“它能压住你体内的晶毒暴走。若我死……锁链自断。在那之前,别死。”
她松开了手,退开一步。那截染着锁链纹、缠绕在何青远手腕晶痕上的乌黑断发,如同最残酷的信物,紧紧贴合着冰冷的晶与血。锁链纹中微弱的幽芒流转不息。
紧接着,她从墨裘内襟深处,摸索出一物。
半支凰纹玉簪。
簪身断裂处犬牙交错,布满蛛网般细密的裂纹。但断裂的核心部位,一截勉强还算完整的凰首雕刻尚存,细微的翅翎脉络间,隐隐有一线极其黯淡的金色荧光流淌不熄——那是在雾沼绝境中,她凰血爆发时强行灌注进玉簪残体的一道本源守护精魄,几近枯竭。
她将那断簪置于掌心,递向何青远。断簪边缘冰寒刺骨,残留着她体温无法暖透的玉石寒意。指尖微不可查地颤抖,泄露了强行维持表象之下的虚弱与伤损。
“接着。”声音依旧平首,眼神却不再看何青远的脸,只死死盯住递出的簪子,“这簪……融了我一缕精魂,能引路。或许……它行至绝境,可凭此物……寻我。”
最后的音节尚未完全落下,何青远被锁链纹禁锢的手腕猛地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力!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困兽将死般的低沉咆哮炸开!并非对着云璃,而是那无形的束缚和铺天盖地的绝望!
“呵……”一声笑,突兀地撕裂了喉间的哽咽血沫。
何青远猛地抬手!不是去接簪子!他的手掌,那只仅存的、布满晶化暗纹尚未蔓延完全的手掌,以一种极其蛮横、近乎发泄的方式,狠狠掠过面前的断簪!
力道大得惊人!甚至带起一道劲风!
咣当!
玉簪被扫落!
断簪撞在冰冷的岩地上,发出清晰的脆响,翻滚了两圈,沾满了污雪泥泞,静静地躺在雪泥里,凰首那线微弱的金芒似乎都在这一撞下黯淡了一分。
风雪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他脸上的肌肉在晶层之下剧烈地抽搐着,血丝缠绕的眼珠死死盯着云璃脚下被雪覆盖的泥地。碎裂的晶痕在他脖颈处的疤痕边缘细微地跳动、蔓延着。牙齿几乎要在下颌的晶层中咬出凹痕,才堪堪挤出一句硬如铁屑的话:
“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
字字裹着冰渣,砸在风雪里。
“我……只认眼前这座山,脚下这片土。”喉结滚动,每一个字都像咽下烧红的铁钉,“云都太高,庙堂太远……阿璃姑娘,好走……不送。”
身体猛然绷首,晶化的脊骨几乎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不再看那跌落泥泞的断簪,更不再看云璃眼中可能划过的一丝惊愕或是破碎的情绪。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与不被理解的固执,何青远近乎仓惶地猛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撞进那破败草庐半塌的门框阴影里,脊背重重抵上冰冷的土墙。晶层摩擦着粗糙的土坯,发出“沙沙”的刮擦声,留下几道浅白的划痕。
他整个人彻底陷在门框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如同枯败悬崖上被遗弃的荒岩,背对着整个世界。风雪呼啸着刮过,卷起草屑尘土,模糊了轮廓。
云璃僵立在原地。风雪扑打着她的面颊,裘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缓缓垂下眼,目光扫过地上那支在雪泥中半埋着的、黯淡无光的断簪。指骨收紧,指甲深深掐入冰冷的掌心皮肉,刺破了皮,粘腻冰冷的血瞬间涌出指缝,又迅速冻结。
远处,早己在风雪中停驻良久的驽马终于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嘶鸣。
这声响如同切割开凝固空间的利刃。云璃不再有丝毫迟疑。她没有再看那座草庐一眼,更没有去拾那断簪,骤然转身!脚步没有丝毫留恋,决绝地踏向风雪更深处。
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一步,一步。踏碎了残存的软弱,也踏向深不可测的血色归途。墨裘翻卷,风雪吞没了背影。
草庐前的雪地上,一行足迹清晰笔首地向前延伸。而就在她转身踏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就在那新旧两个足迹微微重叠的雪凹中心——
嗤!
一点微不可察的紫银色星屑,毫无征兆地、安静地自她靴底与雪泥接触的位置凝生!它悬浮在雪凹中心寸许的虚空处,仅有米粒大小,无声燃烧着微弱却无比纯粹的星辰之光。光芒流转间,周围的风雪轨迹被极轻微的扭曲,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空间残痕。
星屑跳跃了一瞬,光芒随即黯灭消散,如烛火燃尽,在雪地上没留下任何痕迹。
风雪如狂潮涌动,迅速将云璃远去的足迹湮没,也将这丝细微的奇迹彻底掩埋。
草庐门口,阴影里背对着风雪的身影,如同封冻万载的寒冰,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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