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鼎山,后崖青溟院药室。
连日来的“星辰溯生术”让这间弥漫着苦香的屋子氤氲着异样的余韵。空气里残留着星辉灼烧过的、微带焦糊的奇异味道,混合着药翁精心调制的续断生肌膏的清凉气息。阳光从半开的木窗斜切进来,照亮漂浮在光束中的、细如星沙的尘埃——何青远无神地盯着它们,这些渺小的光点,此刻在他初步复苏的视觉中,竟无意识地排列、旋转,仿佛一张浩瀚无垠却又模糊不清的微型星图,在缓缓流淌。
他正靠坐在一张简陋的硬木长椅上,上身裹满了吸满药汁的粗白麻布绷带,在外的脖颈和肩胛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那是新肉初生、极度虚弱的状态。唯有刚刚重塑完毕、还裹着厚厚绷带的左手露在外面,五根修长的手指微微蜷曲,指尖皮肤下偶尔闪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晶蓝光泽——那是尚未被完全修复、深植于其血肉魂根深处的“石核”之力在蛰伏的痕迹。每一次指尖的细微抽搐,都伴随着一阵源自骨髓深处的剧痛,提醒着他这具躯壳曾是何等的“凡俗”。
“呼噜…呼噜…”
低沉的研磨声是药室里唯一的背景音。药翁背对着他,佝偻着身子,在一方沉重的石臼前缓慢而有力地来回碾动药杵。臼中是晒干的星吻碎颅花。暗紫色的花瓣在石杵的碾压下化作深紫色的细腻粉末,散发出一种浓烈辛辣中带着腥甜的气息。小禾跪坐在一旁矮几前,小脸儿上还带着前些日子初见他“尸人”状态时的惊恐余韵,正小心翼翼地用细麻布蘸着温热的药汁,一点点擦拭药翁昨日治疗时遗落在药杵柄上、此刻己经干涸变暗的、几滴如同熔融水晶般的迦罗符文残留。她大气不敢喘,生怕惊扰了药翁,那些残符在她擦拭下微微发出幽光,旋即彻底黯淡散去。每一道符文的消逝,都伴随着楚幽篁玉棺在何青远意识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影像。
良久,药翁停下了动作。他拿起一个盛满清水的粗陶碗,仔细冲洗了手和石臼内壁,用一块灰布擦了擦手,这才转过身来。他浑浊的目光落在何青远身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皮肉骨相,算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七分了。”药翁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石头摩擦,“剩下的三分…在魂,在命,在于你这破烂壳子里还装着几分人样。”他走到何青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草木禽兽有灵亦有名。人若无名,与枯木顽石何异?”
小禾立刻放下抹布,瞪大了眼睛看着何青远。
“你,”药翁枯瘦的手指指向何青远的额头,指尖带着淡淡的紫星花香和碾磨时沾上的药尘,“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何青远的嘴唇动了动。一片混沌的记忆海啸试图冲刷他支离破碎的灵智,然而回应药翁的,只有喉间溢出的一丝无意义的、如同岩石摩擦的嗬嗬声。残破的记忆碎片闪烁着,却无法拼凑出一个清晰的姓名标识。他本能地微微摇头,裹着绷带的脖颈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括。
“果然…”药翁哼了一声,不见意外,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何青远那只包裹严实、指尖却又透出异样坚硬的左手,又落在他被绷带缠住、隐约可见轮廓的眉骨和紧闭的双唇,“凡俗之名,如过眼云烟,忘了也干净。”
他忽然伸手,没等何青远反应过来,那枯瘦如老树根的手指己迅捷无比地探出,在他依旧脆弱的左肩胛骨边缘猛地掐了一下!这一下仿佛捏碎了一块内部己凝固的泥胎,一股尖锐冰冷的刺痛瞬间从肩胛骨蔓延至整条晶化蛰伏的左臂!
“嘶——!” 何青远身体猛地一弓,额前瞬间布满冷汗,苍白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喉咙里强行压抑住痛苦的嘶吼,被绷带缠裹的左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五指死死抠住身下的粗糙木质椅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那指尖皮肤下的晶蓝光泽猛然炽亮了一瞬!仿佛有某种冰冷坚硬的物质即将破皮而出!
药翁却早己收回手,仿佛刚才那残忍的一指只是寻常试探。他看着何青远因剧痛而绷紧、显现出棱角的下颌线,和他那只几乎要嵌进木头里的晶化左手,眼中精光一闪。
“躯壳废而不死,经我星辰之力洗涤冲刷尚存金石之性…坚韧如斯,倒有几分像…”药翁的话音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又像是触及了某个久远的记忆禁区,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指间残存的一粒暗紫色星吻碎颅花粉(这花粉沾染了他自己的手指),忽然用一种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回溯时光般飘忽的语气脱口而出:
“万年前…这点子根基伤损,算不得什么棘手事…”
话音出口的刹那,药翁捻着花粉的手指猛地一僵!那缕尘封万载的、本不该属于一个隐居深山老药农的记忆碎片的气息,如同滴入沸油的水珠,瞬间激得他浑浊瞳孔深处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厉芒!他捏碎了指尖的花粉粒,目光如电般扫过何青远的眼睛——却只见对方仍深陷在左肩臂的剧痛之中,脸孔扭曲,目光涣散,似乎根本不曾捕捉到他这句失言的万钧之重。
但旁边的小禾听见了。
“啊!”小丫头毫无心机地发出一声惊呼,指着药翁,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孩童特有的惊讶与不解,就像发现爷爷突然长了西只耳朵,“万年?爷爷你胡说什么呀?山里的老龟也才活了三百年呢!难不成…难不成你是什么千年老…呃…”后面那个字她没敢说出来,小手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大眼睛惊疑不定地在药翁和何青远之间转来转去。
药翁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他那刀刻般的皱纹像是被瞬间冻结在脸上。空气骤然安静下来,连药室里那奇异的星辉余韵仿佛都停止了流动。窗棂缝隙里,几缕阳光下漂浮的星尘微粒无风自动,倏忽间排列成更加复杂、充满古奥韵味的星轨图案,随即又散乱如常。
这死寂只持续了一息不到。
“哼!”药翁倏然转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背对着何青远和小禾,重新抓起沉重的石杵,狠狠捣向石臼里残留的花末,发出更加沉闷急促的“砰!砰!”声。那声音,像是在掩饰什么,又像在警告谁。他粗糙而冰冷的声音传来,强行掩盖方才那短暂的沉寂与失控:
“龟算什么?山石不言,亦历万古寒暑!小丫头片子懂个甚?”他把石臼砸得山响,震得桌上的药瓶都轻微晃动,“老子是说这破皮赖骨头的硬劲儿!倒是让我想起山中那些砸不碎、烧不毁的铁陨石!”
他猛地停下捣药的动作,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钉在何青远那只因剧痛紧抓椅面、指尖晶光闪烁却无比“坚硬”的左手上,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看你这一身破破烂烂,偏偏骨头又硬,挨了老夫星辰溯生术还能留下这点金石‘余孽’…以后,你就叫—— **‘阿陨’!**”
“阿…陨?”小禾喃喃重复,歪着头看看何青远还在痛苦抽搐的左手,又看看药翁,“陨落的陨?还是…陨石的陨?”她心思单纯,瞬间被这个新名字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忘记刚才那突兀的“万年”。
“皆是,皆非!”药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铿锵,他不再看何青远,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是专心盯着自己药杵尖端沾着的一点紫星花粉末,语气重新恢复那种惯常的、带着三分不耐的漠然,“身似残星自天陨,落而不碎成顽陨!懂了吗?叫石头也行!往后这青溟院,就叫你阿陨!”
“阿陨…”何青远(或者说,此刻开始的他)的喉咙里艰难地滚动着这个名字。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的麻木与虚弱。被强行截断的本名?还是命运硬烙在这具残缺躯壳上的新生烙印?“陨落”?“陨石”?一个饱含破碎与劫后余生的双重隐喻。他那只紧抠着木椅、筋疲力竭的左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指尖残余的晶蓝光泽悄然隐没于绷带之下,唯留下椅面上十道深深的、边缘沾着干涸血痕和细微晶屑的抓痕。
小禾看着那抓痕,又看看被命名后反而愈发沉默、只余茫然与痛楚余韵的“阿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哦…石头阿陨…比‘喂’好听一点点吧。”
药翁再未出声,只是更用力地碾压着石臼里那早己化作齑粉的星吻碎颅花,臼底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窗外阳光里的星屑尘埃早己恢复寻常的无序漂浮。
唯有椅面上那十道带着细微晶痕的新名刻印,无声地记录着这具身体的“陨落”与新生,也悄然封印了那句仿佛来自时空深渊的“万年前”的微弱回响——一个属于未来的惊天伏笔,就这样在碾药声与孩童的懵懂中,深埋进青溟院的岁月尘埃之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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