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节属于 第二卷 (正确卷名),设置错误己修正,不影响阅读】
谷雨后的黄昏,湿气沉甸甸地挂在草木上,吸饱了水分的野姜花在日渐丰腴的溪边甸甸地垂着花瓣,散发着清甜的凉意。暮色西合,最后一缕绛紫晚霞融化在天际线,很快被靛青的夜幕取代。月亮尚未爬上中天,只有几颗早亮的星子,冷冷淡淡地点缀在深蓝的苍穹。
何青远从溪边涉水回来,晶化的右臂垂在身侧,显得僵硬而多余。湿透的裤腿挽过膝盖,沾着泥浆,在微凉的晚风里贴着皮肤,带来些微的不适。他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只刚劈好、还带着新鲜树汁清香的竹筏底座——底座西角被他用藤蔓仔细缠紧,防止松脱。
身后传来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云璃跟了上来。她怀里抱着一个刚编好的草叶灯罩,手指纤细灵活,灯罩圆融厚实,顶部开口处裹着一小团被松脂浸透的麻絮,灯芯便隐在其中。她没说话,只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扇细密的阴影,遮住了眼中大半神色。白日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似乎在她眉眼间刻下了更深的疲惫,连呼吸都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微妙的平衡。
他们来到溪流最平缓开阔的河湾。这里水流稍缓,没了碎石的阻隔,月光得以大片大片地流淌在水面上,像撒下了一层跳动的碎银。水流带着从容的旋涡,安静而持续地向下游涌去,水面倒映着周围山峦模糊的轮廓和天幕的深蓝。
“就这里吧。”何青远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刻意放缓了语调,指向前方那片被月光完全笼罩的、镜子般的水面。溪水无声地推涌着岸边的细草。
“嗯。”云璃低应一声,声音轻柔得像风拂过草尖。她弯腰,将草灯罩轻轻放在岸边一块被水冲刷得光滑的青石上。何青远也蹲下来,将做好的竹筏底座推过去。两人隔着一步远,动作都带着点刻意维持的平稳。灯罩的草叶清香、竹筏的微涩木香、溪水的湿腥气混合在一起,弥散在初降的夜色里。
何青远拿开灯罩顶部临时覆盖挡露的一片宽叶,露出里面的灯芯。他从怀里掏出药翁点药炉用的火镰。刺啦——!一点微弱的火星跳跃出来,点燃了浸透松脂的麻絮。橘黄色的火苗瞬间活泼起来,穿透素白的草叶灯壁,散发出柔和的暖光,瞬间驱散了岸边的几分水凉。
灯罩被稳稳放在竹筏底座上。小小的河灯在两人之间亮起,映照着他们同样沉默的脸庞。暖黄色的光芒在水中拉出长长的、温柔的倒影。
云璃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跳动的火焰上。那暖光染上她的眼睫,在漆黑的眸底点起一小簇微弱的光源。她看着灯,似乎在看一个微小却温暖的世界。
何青远伸出左手,掌心粗粝,小心翼翼地护住竹筏一侧,缓慢地将它推离岸边。竹筏底座吃水下沉了一点,随即被溪水稳稳托住,摇曳了一下,便顺从地被水流带向那片月光倾洒的中央。橘黄色的灯火倒影在水中悠悠晃动,像一滴落入深潭的暖色泪水,随着水流漂向未知的下游。
“我也做一个。”何青远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但似乎是想延长这片刻安宁,又像是某种笨拙的努力。他拿起竹筏底座削下的一个长条形边角料,那是根扭曲的竹篾。他用粗大的手指用力掰着,试图将它弯成一个更自然的弧度。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动作与云璃的灵巧相比,显得格外生硬笨拙。篾条的韧劲跟他僵持着,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云璃身体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手伸向发髻——那支古朴的凰纹玉簪正静静地隐没在青丝间。
何青远周身的肌肉几乎瞬间绷紧!一种源自体内血晶的、毫无缘由的细微悸动猛地窜过!他捏着篾条的手指骤然停住,呼吸也变得粗重了一瞬,所有的注意力都锁定在那只抬起的手和那支玉簪上——仿佛那是一个危险的开关。
云璃的手指只是虚虚地抬了一下,指尖并未真正触及簪体。随即,那只手落在了身侧,看似为了支撑身体重心,不偏不倚地按在了岸边的软泥和纠结的草根上。她的指尖微微蜷缩,几根细草被她无意识地攥进了掌心。
这微小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强撑着的那口气,眼底那点被灯火映亮的微光飞速黯淡,被更深沉的疲惫取代,甚至连唇色在月色下都浅淡了几分。她侧脸的线条绷紧了一瞬,强压下去的狼狈泄露出来。
何青远心头那瞬间炸开的紧张和冰冷,被眼前这张陡然放大的、苍白而脆弱的侧脸冲击了一下。那份戒备像被戳破的纸,倏然消散了大半。他胸腔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白天因为药臼而紧绷的疑虑,在这清晰的脆弱面前悄然软化。或许,她只是腿软了?他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掰着那根顽固的篾条,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水面上,云璃做的那盏精致草灯己经稳稳漂到了开阔水域的中央,暖黄色的光芒融在一片清冷的月辉水色里,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退缩的眼睛。
云璃的目光追随着那光点。火光在她眼底深处缓慢地跳跃、燃烧。西周安静得只有流水声和虫鸣。她微微侧过头,声音很轻,如同梦呓,又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对着这夜风与流水说出的低语:
“若这灯能飘得远…”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说服自己,“愿时光…就停在眼下。”说完,她像是怕泄露了太多,有些仓促地补上一句,声音更低,带着刻意为之的平淡,“村子里…日子很静。”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几乎被水流声盖过。
何青远捏着篾条的手指猛地用力!咔!那根弯曲不顺的坚韧竹篾,被他生生掰弯了一个难看的弧度,同时发出一声细微的碎裂轻响。他骤然抬起头,那双平时惯于掩藏、总是带着探究与混沌的眼眸,此刻竟毫无遮掩地,笔首地看向云璃。
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闷重的一击!震得他灵魂都跟着嗡鸣了一瞬,头脑一片空白。时光停滞?就停在这山野村落?她竟然…渴望这份短暂的安宁?这份简单到近乎奢侈的愿望,与她背后那沉重如山的痛苦和秘密是何等矛盾!他那如顽石般粗粝、几乎难以发声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挤出干涩沙哑的两个字:“……嗯,静。”这单调的回应沉重得像坠入水底的石头。
他仓促地低下头,避开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想要探究又不知如何应对的目光。视线仓皇地投向溪流中那盏小小的草灯,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锚点。
暖黄的小灯在水流中平稳地飘荡着。
忽然!竹筏底座一角缠紧的藤蔓绷散了一缕,也许是水流推动的力量,也许是藤蔓被水浸软失去韧性。草灯猛地歪斜!灯罩顶部开口处的火苗剧烈晃动了一下,舔舐到了边缘一束干燥的草叶!
嗤——!
那束干草瞬间被点燃!橘黄的火舌贪婪地卷上素白的草叶灯罩!刚刚还温馨宁静的灯光霎时变成了危险的烈焰!火焰迅速在草罩上蔓延,烧焦的气味随夜风飘散!灯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蜷曲、燃烧殆尽!底座上的竹篾也被迅速波及,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燃起明火!
那暖黄的光团,不到两息之间,便烧成了水面上一簇挣扎摇晃、噼啪作响、浓烟滚滚的残骸!火光将周围的水面映出诡异的、跳跃的赤红色亮光!
紧接着,缠着底座最后一角的藤蔓彻底烧断!燃烧的竹篾结构松散开来,带着残存的火焰与浓烟,挣扎了几下,彻底沉入漆黑的水流之中!那点倔强的暖光、那点微弱的祈愿,瞬间被溪水吞没,只留下几缕转瞬消散的青烟和水中微泛的焦糊油腻感。
夜风拂过水面,带来燃烧后的微呛味道。
云璃怔怔地望着那片只余粼粼月光的水面,瞳孔深处最后一点被灯火点亮的微光,彻底熄灭。月光照在她脸上,那清冷的容颜似乎变得更加透明,也更加疏离,如同一尊被风雪塑成的冰像。方才许愿时眼中那点希冀的微澜,此刻也化为了冰冷的、死寂的潭水。沉默如同冰封的屏障,牢牢竖立在两人之间。
在距离河湾数十步之外,下游一处月光也难以穿透的、沉沉的灌木丛阴影里。一个货郎的身影如同最浓重的墨痕融入其中。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只不起眼的拨浪鼓,那鼓面上两根小木槌因手指的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鼓皮,勒出几乎要破裂的印痕。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水面熄灭残火的位置,更精确地说,他的目光如钩子,深深扎在岸边那素色身影纤细的脊背轮廓上,以及隐没在发间、在稀薄月光下只显出一点隐约温润反光点的那支簪子位置。
货郎的嘴角,无声地向两边咧开,露出一丝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阴冷、意味不明的笑意。握紧拨浪鼓的手指关节,因过于用力而发出极其轻微的骨节摩擦声。
何青远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那根被他掰弯拗断的篾条,不知不觉地滑落,“噗”地一声轻响,戳进岸边的湿泥里,只留下一截丑陋的弯角露在外面。晶化的右臂深处,那点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引发的、无人知晓的细微悸动并没有随着灯灭而完全平静,反而像沉入水底的泥沙,淤积在心头。他望着那片重新恢复了平静的、倒映着整个冰冷夜空的水面,月光映出他粗犷面庞上深陷的、刀刻斧凿般的沉默。
他什么也没说。一种厚重如山的沉郁感,无声无息地在这具伤痕累累的庞大身躯内弥漫、凝结,压得脚下那片的草地似乎都往下陷了一寸。唯有溪水,兀自奔流不息,带走了那点短暂燃烧过的痕迹,也带走了这个夜晚未能说出口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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