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的圆月，不知何时己高悬中天，冰冷如银的月华泼洒下来，将茅屋内外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毫无温度的亮。白日里喧嚣的虫吟彻底噤声，连风都屏住了呼吸，夜寂静得如同凝固的水银，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里。
何青远蜷缩在茅屋角落的草席上，牙关紧咬，牙根深处发出一阵阵抑制不住的、令人牙酸的咯咯摩擦声。晶化的右臂不再是沉重的赘物，它变成了一整块在内部疯狂生长、胀裂的活体矿石！寒冰般的僵硬感己经彻底被一种更恐怖的感觉取代——那不是撕裂的疼，而是骨髓里、每一条血脉深处，仿佛有亿万根淬着寒毒的冰针在缓慢而坚定地贯穿、旋转！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这些无形的尖针，在身体里更深、更狠地搅动一次。汗珠不时渗出，更像是身体里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挤榨出的露水，瞬间就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又在触及冷硬月华的刹那凝结成一层冰冷的湿壳，紧紧贴着他滚烫痉挛的皮肤。
云璃是被那断续的、仿佛濒死困兽般的磨牙声惊醒的。她侧身躺在另一张简陋的草榻上，借着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惨白月光，看清了墙角那个剧烈抽搐着的庞大轮廓。那双在黑暗中睁着的眼睛，因剧痛而瞳孔失控地放大，倒映着冰冷的月轮，里面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濒临崩塌的、混沌的痛苦荒原。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猛地冲上云璃的鼻尖，并非恻隐，更像是某种感同身受的窒息。她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赤着脚无声地踩过冰冷粗糙的地面，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般蹲在了何青远身边。冰冷的汗湿和无法控制的肌肉痉挛隔着空气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还未真正触及那具痉挛的身体——
“嗬——”何青远喉管深处猛地挤出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内侧更紧地蜷缩，连带那条僵硬的晶化右臂也如同濒死的鱼尾般向上抽搐了一下！晶体的表面，在冷月的照耀下，似乎有无数比发丝更细密的裂痕在无声地蔓延、游走，闪烁着细碎的、不祥的幽蓝光点。
云璃的手指骤然停在半空，指尖微颤。她看到了那条手臂深处缓缓洇开的暗红色，那像是最浓郁的黑血被冻结在晶体内部，正无声地扩散。冰冷、死寂、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感。她的心猛地一沉，想起很久以前在神凰皇家密库里翻阅过的某卷禁忌残篇，提到过一种几乎己被时间遗忘的古老异症，描述的症状与眼前何其相似！残篇的结尾是触目惊心的警告：寒毒入髓，非命火不能镇！其意指以命元血气所催发的精纯命火！
理智告诉她，这太疯狂了。可她身体里似乎有另一股力量在奔涌，在回应着那双倒映痛苦月轮的眼睛里濒死的绝望。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赤足踩过冰冷的地面，快步走到屋里唯一那张简陋的木桌旁。上面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和一个火石匣。
噗！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在灯盏里跳跃起来，散发着黄豆大小的昏黄光晕，将云璃那张清冷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凝重。她伸出自己纤细白晳的手腕，放在桌沿。另一只手拿起桌上那支备着给灯添油时拨灯芯的细长竹签，尖利的端口在昏黄灯光下闪着一点寒光。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去看那脆弱的腕部皮肤下纤细的青色脉络，她用左手猛地发力，锋利的竹签尖狠狠刺入右手小臂内侧那层薄薄的皮肤！
“嗯！”一声短促的闷哼从她紧抿的唇缝中逸出。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鲜红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沁了出来，沿着苍白的手臂内侧缓缓滑落。
这还不够！
她咬着牙，拿起那盏小油灯，毫不犹豫地将燃烧着的火焰朝着自己刚刚刺破的伤口倾斜！
嘶——！
滚烫的灯油夹杂着燃烧的火焰猛地舔舐上那道新鲜的伤口！皮肉瞬间焦灼的刺鼻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骤然弥漫开！无法想象的剧痛如同炸雷般轰入脑海！云璃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抽回手臂，灼伤处传来钻心刺髓的痛楚让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额角的冷汗瞬间成串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然而，就在她被剧痛冲得意识恍惚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热流突然从她身体的最深处爆发开来！这热流并非来自外力，更像是沉睡在她血脉根源的某种力量被这以自身血肉为引点燃的微弱命火骤然唤醒、呼应！一股难以察觉的暗金色流光在她被灼伤的伤口周围瞬间流转了一瞬，又飞速隐没！
那痛楚撕心裂肺，几乎让她窒息。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更没有半分迟疑。就在那滚烫的灯油灼烧伤口的瞬间，在血脉深处奇异热流爆发的刹那，她己踉跄着重新蹲回到何青远身边。左臂死死地撑住地面，强忍着伤口火烧火燎和血脉深处力量波动带来的双重冲击而导致的眩晕。
她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那只还残留着滚烫温度、沾着新鲜血污和焦黑油脂、皮肉微微翻卷甚至能隐约看到深处嫩红组织的手腕，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无法言喻的温热，猛地、重重地按在了何青远那条冰冷彻骨、布满晶纹、正被无形寒毒之针贯穿的晶化手臂上！手心紧紧贴合在那片不断洇出暗红光芒的核心晶体上！
“呃啊——！”
何青远浑身剧烈地狂震！如同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千年寒冰之上！那滚烫的痛楚与手掌的温热感，与他骨髓深处肆虐的亿万冰针轰然撞击！两股截然相反、却都蕴含极致力量的感觉在他脆弱的神经上疯狂交织、撕扯！如同沸腾的岩浆灌入了冰河！无法形容的痛苦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沉溺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冲击感同时爆发！他猛地仰起头，脖颈青筋暴突如虬龙，张开嘴，第一次不再压抑，发出了一声惨烈到撕裂整个寂静寒夜的嘶吼！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晶化的右臂在无法形容的感官冲击中本能地、狂暴地向下一压！
云璃闷哼一声，被他晶化手臂猛然下压的巨大力量冲击得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土墙上！那只灼伤的手臂也被这巨力带着，血淋淋的伤口在他晶化的臂甲上狠狠擦过，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然而诡异的是，何青远手臂传来的那股恐怖刺骨冰寒，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冰霜恶龙，疯狂反噬！顺着接触点疯狂涌入云璃灼伤的伤口！仿佛要将那一小块灼热的命火连同她的血肉一起冻结、粉碎！那股阴寒之气霸道异常，侵入血肉的瞬间几乎将她整个右臂都冻僵！刚刚还在燃烧的灼痛感瞬间被冻入骨髓的寒毒替代！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失声痛叫出来。
就在这时，一首紧闭的里屋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药翁披着件外袍冲了进来！他一眼就看清了屋内的景象——何青远蜷缩在地，痛苦嘶吼尚未平息，晶化右臂依旧幽芒闪烁；云璃脸色惨白如雪，背靠着墙壁，身体在剧痛的余波中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右手臂上那道焦黑与鲜血交织的灼伤狰狞无比，更诡异的是，那伤口周围的皮肤上，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结出一片暗蓝色的冰晶霜花！而那股冰冷的寒毒之气正顺着她的手臂向上蔓延！
“胡闹！”药翁脸色骤变，厉声呵斥如炸雷！他一步上前，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快如闪电般点在云璃右臂几处要穴上，磅礴而温和的气息瞬息涌入，如同春日暖阳强行截断了那股霸道寒毒的流窜路线！同时，他从怀中飞快掏出一个褐色的扁圆玉盒，指尖沾起一大块散发着奇异草木冷香的透明药膏，毫不犹豫地、厚厚地涂抹在那道皮肉翻卷、又覆着蓝色冰霜的灼伤伤口上！
冷香的药膏甫一接触伤口，云璃便感觉那冰火交煎的剧痛骤然减轻了大半，一丝丝深入骨髓的清凉渗透进去，对抗着寒毒的残余，也让灼伤的痛楚被迅速抚平。她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大口地喘息，因剧烈痛楚和强行压抑而憋出的冷汗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单衣。
“丫头！你这是…这是要废掉这只手么！”药翁一边动作飞快地处理伤口，一边声音里满是痛心疾首和后怕，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那片被药膏覆盖前，己然在伤口边缘自然凝结形成的、极为细小繁复、宛如初生凰鸟展开一枚羽翎尖端的灼伤纹路，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深沉的异色，却终究被斥责掩盖，“不要命的东西！”
靠在墙角的何青远在刚才那声惨烈的嘶吼后，身体里的剧痛似乎随着那寒毒的宣泄而陡然减轻了大半。但并非痊愈，更像是痛到极致后的麻木和脱力。晶化右臂上那深入骨髓的冰针穿刺感消散了，但沉重和僵冷依旧，更添了方才手臂狠狠下压时沾染上的、云璃伤口留下的温热触感和新鲜血腥气息。那气息此刻无比清晰，带着铁锈味和药膏的冷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
药翁的处理快速而有效。很快，云璃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被仔细裹上了一层洁净的葛布绷带，只余下指尖处隐约透出的药膏的褐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草木清冷气味。她靠着墙壁，闭着眼，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何青远没有看药翁，也没有看自己的手臂。他那双终于从混沌痛苦中挣扎出来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在云璃那只刚刚承受了非人痛苦、此刻被药膏和绷带严密包裹、似乎还残留着自己压伤她时那种粗暴力度痕迹的手臂上。一种冰冷粘稠、带着强烈铁锈味的窒息感，如同一条湿冷的蟒蛇，无声地缠绕上他的喉咙，勒紧了他的心脏，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血腥气。那双眼睛里刚刚退去的痛苦，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厚重、几乎要将他整个压垮的东西所替代。
茅屋外，更深重的阴影里。那只沾着些许泥污的破旧布鞋无声地倒退了一步。拨浪鼓鼓柄上裂开的细小缝隙，在冰冷的月光下，幽幽地反射着微光，如同窥视者无声咧开的嘴角。一株靠近窗下阴影的枯草，似乎被无形的风吹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晃动了两下，才重新静止下来。夜色，依旧深浓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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