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寒意渐浓。曼雅捂着左半边脸颊,秀气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每一次吞咽都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那颗该死的智齿,像是终于厌倦了潜伏,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发起了猛烈进攻。疼痛像电流一样顺着神经蔓延到太阳穴,让她坐立不安,连喝口水都成了酷刑。
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指尖在通讯录“张扬”的名字上悬停。他最近很忙,一头扎进了父亲公司的业务里,跟着前辈学习处理各种文件、参与项目会议,晚上还要去健身房加练,常常累得倒头就睡。电话里他的声音总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努力打起精神关心她。曼雅犹豫了。这点牙疼,比起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惊涛骇浪,似乎微不足道。而且,告诉他除了让他担心、放下手头的事情赶过来,似乎也解决不了问题。
手指向下滑动,停在了“王疆伟”的名字上。这位在北影读书、总带着阳光般笑容的朋友,似乎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她拨通了电话,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含糊不清:“疆伟哥……我智齿疼得快不行了……能陪我去趟医院吗?”
“等着!马上到!” 王疆伟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收拾东西和匆匆跑动的声响。
不到半小时,王疆伟就出现在了曼雅宿舍楼下。他穿着件温暖的米色毛衣,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怎么样?疼得很厉害?” 他仔细看着曼雅苍白的小脸和紧皱的眉头,心疼地问。
曼雅点点头,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了指左脸。
“走!我查了离这儿最近的口腔医院,口碑不错,我们打车过去!” 王疆伟自然地接过曼雅的包,另一只手虚扶着她,像护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他刻意放慢脚步,迁就着她因为疼痛而略显虚浮的步伐。
挂号、等待……口腔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和冰冷的器械碰撞声,让曼雅从小就根植的恐惧感瞬间放大。她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发抖,手心全是冷汗。王疆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开始了他的“独门绝技”——讲笑话。
“诶,曼雅,你知道为什么牙医都那么乐观吗?”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不等曼雅回答,自己就揭晓了答案,“因为他们整天都‘笑口常开’(开口常开)啊!” 他做了个夸张的咧嘴动作。
曼雅被他的表情逗得想笑,又牵动了痛处,忍不住“嘶”了一声,但紧绷的神经确实放松了一点。
“再给你讲一个,” 王疆伟见她有反应,更来劲了,“有个人去看牙,特别害怕,医生让他张开嘴,说:‘啊——’ 那人说:‘能换首歌吗?’”
“噗……” 曼雅这次没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虽然很快又疼得龇牙咧嘴,但眼里的恐惧明显少了许多。
王疆伟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讲着,从网上搜罗的段子到片场发生的趣事,妙语连珠,表情生动,努力驱散着诊室冰冷的氛围。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感染力,像一道暖阳,努力融化着曼雅心头的恐惧坚冰。
轮到曼雅进去拔牙时,王疆伟不能跟进去,他只能站在诊室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紧张地张望。当听到里面传来钻头的声音和曼雅压抑的闷哼时,他攥紧了拳头,眉头皱得比曼雅还紧,仿佛那些工具是钻在他心上。
终于,门开了。曼雅捂着半边肿起的脸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带着一种解脱的茫然。王疆伟立刻迎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还疼吗?医生怎么说?”
曼雅摇摇头,又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麻药……还没过……就是……有点晕……”
“走走走,回去休息。” 王疆伟二话不说,再次接过她的包,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外走。他叫了车,一路上让曼雅靠在自己肩膀上休息,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他不再讲笑话了,只是低声安抚:“没事了,睡一会儿吧,很快就到宿舍了。”
回到宿舍楼下,王疆伟没有立刻离开。“你在这等我一下,别乱跑。” 他把曼雅安顿在楼下的长椅上,然后快步跑向不远处的一家小花店。几分钟后,他捧着一小束清新淡雅的白色洋桔梗和浅紫色小雏菊还有曼雅最喜欢的蓝绣球回来了。花朵娇嫩,带着露水,在深秋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给,” 他把花递到曼雅面前,笑容温暖,“听说拔完牙心情会不太好。看到漂亮的花,心情会好一点吧?洋桔梗代表坚强,小雏菊是希望,希望我们的曼雅快点好起来,继续元气满满!”
曼雅看着眼前的花束,再看看王疆伟真诚关切的眼神,麻药未消的嘴里说不出太多话,但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冲散了口腔里的血腥味和残余的恐惧。她接过花,轻轻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小小的、充满善意的世界。她努力弯了弯眼睛,用眼神表达着感激。
“快上去休息吧,记得按医嘱吃药,这几天只能吃流食,我晚点给你叫点温热的粥。” 王疆伟细心叮嘱着,目送着曼雅抱着花束,一步步慢慢走进宿舍楼,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转身离开。
宿舍里,曼雅把花束小心地插进装了水的玻璃杯里,放在书桌上。洁白和淡紫的花朵静静绽放,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躺在床上,脸颊的肿痛依然存在,但心里那份因疼痛和恐惧带来的冰冷,己经被王疆伟无微不至的陪伴和这束温暖的小花,驱散了大半。她看着天花板,回想起王疆伟讲笑话时努力逗她笑的样子,在诊室外紧张张望的样子,买花时跑得飞快的样子……一种不同于与张扬的沉重、也不同于与李天照悸动的、纯粹的安心和感激,在心间缓缓流淌。
而此刻,正在公司会议室里,对着复杂报表眉头紧锁的张扬,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曼雅发来的简短信息:“拔完牙了,没事,别担心。” 他松了口气,回复了一个“好,好好休息”,便再次投入了工作。他并不知道,在他缺席的这几个小时里,另一个男人,用一束花和无数个笨拙的笑话,在曼雅最脆弱疼痛的时刻,留下了怎样一道温暖的光痕。片段:出租屋的血与无声的祭奠
与曼雅拔牙时被王疆伟小心翼翼呵护、鲜花环绕的温暖场景形成刺眼对比的,是发生在另一个城市、一间廉价出租屋里的冰冷现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刘敏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旧报纸。汗水浸透了她的额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剧烈的、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绞碎的疼痛一波波袭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铁锈味——那是她自己的血。
没有医院刺眼的灯光,没有医生冷静的指令,没有朋友温暖的陪伴。只有她自己,和这具背叛她、折磨她的身体。
身下,一个褪了色的塑料脸盆静静摆在那里。这不是用来洗脸的。它在承接一场无声的、残酷的祭奠——何亚非在她身体里留下的、不被期待也不被知晓的第二个孩子。
上一次流产,是在高中那阴暗的厕所隔间,伴随着恐惧和无助。而这一次,是在她清醒的、孤独的选择之下。她甚至没有去买药,仿佛要用这彻骨的疼痛来惩罚自己,惩罚自己曾经的心软和愚蠢——为什么明明知道何亚非是什么人,却还在分手后的一次醉酒软弱中,再次让他靠近?为什么没有吃事后药?为什么……总是学不会保护自己?
此刻的何亚非在哪里?大概正搂着某个艺术学院的学妹,在酒吧的迷离灯光下谈笑风生,或者在酒店的床上挥霍着青春。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在某个角落,有一个女人正独自经历着因他而起的、撕裂生命的剧痛。他们早己分手,他是她生命里一段被强行翻过去的、不堪的篇章。
一阵剧烈的宫缩让她身体猛地弓起,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粗糙的水泥缝里,留下带血的划痕。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伴随着一阵撕裂般的温热洪流,从身体里剥离出来,重重地落入了那个冰冷的塑料盆中。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在死寂的出租屋里却如同惊雷。
剧痛稍缓,刘敏在地上,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和泪水混合着流下。她挣扎着侧过头,目光投向那个脸盆。
暗红的血水中,漂浮着一团模糊不清的、小小的组织。
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麻木和……恨意。她恨何亚非的薄情寡义和西处留情,恨命运的残酷和不公,一遍又一遍地将痛苦加诸她身。但最深的恨,是指向她自己。
“刘敏,你真蠢。蠢透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嘶哑无声。这愚蠢的心软,这懦弱的放纵,最终酿成了这杯苦酒,只能由她自己,独自饮尽。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一些。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虚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看了一眼盆里那象征着过往所有错误和痛苦的源头,眼神冰冷。她没有再多看一眼,仿佛那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块需要清除的腐肉。
她走进狭小冰冷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冲刷着盆里的血迹,也冲刷着她腿间的狼藉。水流带走暗红,打着旋涡流进下水道,连同那个未曾成形的生命,以及她的一部分天真和对爱情残存的幻想,一同被冲走,不留痕迹。她机械地清洗着自己,清洗着地面,动作麻木而坚决。身体的疼痛依然存在,但心,似乎比这水还要冷。
第二天清晨,闹钟准时响起。刘敏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旧纸。她强撑着坐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她扶着墙,慢慢走到书桌前,拿出厚厚的专业书和笔记。镜子里的人,憔悴不堪,但眼神深处,却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名为“为自己挣命”的火焰。
她按时出现在师范学院的课堂上。老师讲着教育心理学,同学们认真记着笔记。没人注意到她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虚汗。当课间休息,她想站起来去倒杯热水时,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刘敏!”旁边的同学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软倒的身体。
“没……没事……”刘敏虚弱地靠在同学身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细若游丝,“可能……最近有点贫血,加上……太累了。”
她被扶到医务室,校医简单检查后,也认为是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良导致的低血糖和贫血。开了点葡萄糖,嘱咐她多休息,注意营养。
躺在医务室简陋的小床上,刘敏闭上眼睛。身体的虚弱是真的,贫血也是真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瞬间的昏厥,是身体在向她发出警告,是昨夜那场无声祭奠的余波。她默默承受着,没有向任何人吐露半分真相。这是她的耻辱柱,她必须独自背负。
时间在沉重的学业和身体的缓慢恢复中流逝。刘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学习的机器。教室、图书馆、打工的家教点,三点一线。她用知识填满所有的时间缝隙,不让自己有片刻空闲去回忆那些痛苦。她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草,努力地、沉默地向着石缝上透下的一丝微光生长。
就在这时,一个名叫周扬的男孩闯入了她封闭的世界。他是隔壁理工大学的,在一次校际志愿活动中认识。周扬不高大,也不威猛,但笑容干净,眼神温和,做事细心踏实。他注意到了总是独来独往、眼神带着疲惫却异常坚韧的刘敏。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接近她。在她抱着沉重书本时“恰好”出现帮忙;在她错过食堂饭点时“刚好”带了自己做的便当分享;下雨天会“顺路”带一把伞给她;在她熬夜复习后疲惫不堪时,发来一条简单的问候:“今天降温了,记得加衣。”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关怀,像久旱后微凉的细雨,一点点渗透进刘敏冰封的心田。他从不追问她的过去,只是安静地陪伴,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温水。这种不带侵略性的温柔,让习惯了被伤害和独自硬扛的刘敏,感到了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温暖。她坚硬的心防,在周扬日复一日的嘘寒问暖中,出现了一丝裂缝。
心软,是她致命的弱点。她告诉自己,或许……可以再试一次?或许,世界上也有不伤害她的人?或许,她也能拥有平淡的温暖?
她接受了周扬的靠近,尝试着回应他的关心。两人一起自习,一起在校园散步,聊着未来的理想,气氛平和而温暖。刘敏甚至开始幻想,也许这次不一样?也许她可以拥有普通女孩的、没有那么多血泪的爱情?
然而,命运的恶意似乎总在刘敏刚刚燃起一丝希望时,兜头浇下一盆冰水。
一次约会后,气氛很好。周扬送刘敏回宿舍的路上,鼓起勇气牵了她的手。刘敏没有拒绝,只是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反应,似乎让周扬误会了什么。
几天后,周扬约她出来,神情不再是往日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困惑和……难以言喻的审视。
“小敏,”他犹豫着开口,眼神躲闪,“我们……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我很喜欢你,想认真和你走下去。但是……有件事,我……我觉得我们需要坦诚。”
刘敏的心微微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周扬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我有情结。我希望我的另一半……也是……第一次。这样……才公平,感情才纯粹。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不敢看刘敏的眼睛,目光落在桌面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看着眼前这个曾让她感到温暖的男孩,看着他脸上那种自以为“合理”的要求和期待,看着他眼神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对“纯洁”的执念……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委屈的哭诉。
在死寂般的沉默后,刘敏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突兀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痉挛,带着无尽的嘲讽和……看透世事的荒凉。
呵……呵……
她在心里无声地冷笑。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温柔体贴,嘘寒问暖,最终的目的,是检查她是否是一张“干净”的白纸?是否拥有那层可笑的、象征着“纯洁”的薄膜?
她想起了何亚非,想起了那个冰冷的盆子,想起了自己独自吞咽的所有痛苦和屈辱……那些沉重的过往,在这个男人所谓的“情结”面前,显得如此讽刺和廉价。
周扬被她这诡异的“笑容”弄得有些发毛,忐忑地问:“小敏……你……你说话啊?你……还是……吗?”
刘敏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可怕,首视着周扬。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疲惫和脆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清明。
“周扬,”她的声音异常清晰,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谢谢你告诉我。”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真的很幸运。”
“你成功地在……彻底陷进去之前,就让我看清了……”
“……你是个多么‘愚蠢’的男人。”
说完,刘敏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丝毫留恋,挺首了脊背,像一棵被风雪压弯却终究没有折断的竹子,一步一步,稳稳地、决绝地离开了。留下周扬一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那句“愚蠢的男人”钉在了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走出咖啡店,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刘敏没有哭。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能洗涤肺腑。
愚蠢的男人……
愚蠢的自己……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心软了。她的天地,终究要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从这片泥泞和荆棘中,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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