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西安,长安街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金色的光芒流淌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李勇哥和刘敏的小摊支在一个允许临时摆卖的路口转角。烤红薯和热腾腾的关东煮散发出的香气,驱散着些许寒意。李勇哥熟练地招呼着零星的顾客,找零、装袋,动作麻利却透着一种日复一日的疲惫。刘敏则安静地站在一旁,负责扫码收款,眼神有些放空,望着街对面恢弘建筑上变幻的霓虹。
又送走一位顾客,短暂的安静降临。寒风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刘敏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车流的背景音:
“勇哥,今天……我们早点收摊吧。我累了,不想摆了。”
李勇哥正低头整理零钱盒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刘敏。她很少主动说累,尤其是在能赚钱的时候。“累了?那歇会儿,我多看着就行,你坐……” 他习惯性地想去搬旁边的小马扎。
“不是身体累,”刘敏打断他,目光终于从霓虹上收回,落在李勇哥被寒风吹得有些皴裂的脸上,那眼神里是李勇哥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是心累。勇哥,我们……今天休息一天吧。不摆了。”
李勇哥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刘敏,感觉她今天格外不同。他放下零钱盒,走到她面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敏,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又有人说什么了?” 他下意识地联想到那些催债的阴影和可能的闲言碎语。
刘敏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李勇哥,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寒风似乎更冷了,吹得她眼眶发红。
“勇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飘忽,“你还记得吗?我认识你那会儿……你是什么样子的?”
李勇哥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我记得。”刘敏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李勇哥心上,“你骑着一辆特别酷的黑色机车,发动机的声音轰隆隆的,在咱们那个小城特别扎眼。你穿着皮夹克,头发剃得短短的,眼神又野又亮,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着毕业了骑着你的机车去西藏,去新疆,去所有地图上画着公路尽头的地方……”
她顿了顿,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在霓虹灯下闪着破碎的光:
“然后……我爸欠了赌债,跳楼了。留下我和我妈,还有那个像山一样压死人的债务……还有……那些追债的人。”
“你……”她的声音哽咽了,“你就把那辆你当宝贝一样的机车卖了。一声不响地卖了。钱……全给了我。”
“你陪着我,守在我家门口,挡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拳头落在你身上,你吭都不吭一声……”
“后来,我为了还债,去你家火锅店打工。你爸妈心疼我,也心疼你,可你……你明明最讨厌油烟味,最讨厌被束缚在后厨那一方天地里……你却天天泡在店里,帮我择菜、端盘子、算账……把自己弄得满身火锅味……”
“再后来……我们考大学。你的分数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去学你喜欢的机械或者地理……可你查遍了西安的学校,只因为那里学费和生活费相对低一点,离我家也近,方便照顾我妈……你选了一个你根本不感兴趣的财经专业……”
“上了大学……除了上课,我们所有的时间都在干什么?摆摊、打工、家教……一块、两块、五块、十块……像蚂蚁搬家一样,填那个好像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
“你看看你,”刘敏的泪水汹涌而下,她伸出手,颤抖着拂过李勇哥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袖口,拂过他因为长期接触冷水而生着冻疮的手指,“你每天精打细算,连给自己买杯热奶茶都舍不得。你有多久没买过新衣服了?你的梦想呢?那个骑着机车追风的少年呢?”
刘敏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剖开血淋淋的过往,也剖开她自己那颗早己不堪重负的心:
“勇哥……你为了我……放弃了你的机车,放弃了你的梦想,放弃了你本该自由自在的人生……你把自己活成了……活成了一个只为还债和守护我而存在的影子……你后悔吗?!”
最后那句“你后悔吗?”,如同泣血的控诉,重重砸在寒冷的空气里。
李勇哥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冻结的雕塑。刘敏的话,将他这些年刻意忽略、用责任和爱意强行压下的所有牺牲、委屈和不甘,瞬间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那些被尘封的、关于引擎轰鸣和自由驰骋的记忆碎片,猛地刺破层层包裹的麻木,带来尖锐的疼痛。
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从这个总是沉默坚毅的男人眼中滚落。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洪流终于决堤。他低下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握住了刘敏那双同样冰冷颤抖的手。他的手粗糙、有力,带着冻疮的硬痂,传递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支撑。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刘敏,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
“小敏……别说了……我……不后悔!”
“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什么……都不后悔!”
“有我在!我们慢慢走……一定能……一定能熬过去的!一定能!”
他的话语像誓言,在寒风中回荡。这是他一首以来唯一的信念,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刘敏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抽回自己的手,尽管那动作让她心如刀割。她看着眼前这个为她付出一切、流着泪说不后悔的男人,眼中充满了深沉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勇哥……我相信你,一首相信你。可是……我受不了了。”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比刚才的哭泣更令人心碎,“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不想再这样活着了。不想再背着父母的罪孽,背着那笔永远还不清的债,背着这份沉重到让人窒息的爱和愧疚……像个蜗牛一样,拖着沉重的壳,永远看不到光……”
“我不想……再背负着他们的过去活了。每一天,每一分钱,每一次呼吸……都让我想起那些噩梦。我爸跳下去的样子……那些追债人的嘴脸……还有……还有我失去的那些……” 她痛苦地闭了闭眼,没有说出流产的具体字眼,但李勇哥懂。
“这样的生活,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首视着李勇哥瞬间变得惨白、充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勇哥……对不起。我想离开了。”
“我……我跟刘洋和张扬联系过了。他们……他们公司的慈善助学基金,愿意资助我……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
“我想一个人……出去。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过去。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我想……去找我自己。去找一个……不靠还债和愧疚才能活下去的刘敏。”
“而你……”
刘敏的泪水再次滑落,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温柔和恳求:
“你也该……去找你自己了。”
“那个本该骑着机车、追逐天高地阔的李勇哥……他还在吗?”
“放开我吧,勇哥。也……放开你自己。我们都该……为自己活一次了,好吗?”
寒风呼啸着穿过长安街,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烤红薯的炉子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喧嚣的车流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李勇哥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他看着眼前这个他倾尽所有去守护的女孩,听着她口中吐出“离开”、“出国”、“找自己”这些字眼……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崩塌、旋转。
他为之奋斗、牺牲、付出一切的意义……他赖以生存的信念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彻底掏空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比这冬夜的长安街,更冷。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敏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感激、愧疚、不舍,以及破釜沉舟的决绝。她默默地开始收拾摊位上的东西,动作缓慢而坚定。
李勇哥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弃在繁华街头的、迷失的灵魂。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看着她将那些承载着他们无数个日夜辛苦的小物件一一收起。霓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无尽的悲凉和……一丝在巨大废墟中,悄然萌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解脱”的微光。
长安街的灯火依旧璀璨,车流依旧不息。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一段用血泪和牺牲捆绑了太久的旅程,终于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决绝的——休止符。而新的、充满未知与阵痛的航程,也在此刻,无声地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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