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午后的大学篮球场,空旷寂寥。寒风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冰冷的塑胶地面上打着旋儿。场上有零星的几个学生在投篮,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空洞地回响着,更衬得角落休息椅上的李勇哥形单影只。
他佝偻着背,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口袋里,下巴埋在竖起的领子里,眼神没有焦距地望着远处篮筐下跳跃的身影。脑子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放映机,杂乱无章地播放着关于刘敏的、长达数年的影像碎片。
那个缩在教室角落、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无助的刘敏。父亲跳楼的消息传来时,她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摇摇欲坠。他当时是隔壁班的“机车少年”,成绩平平,却有一副热血心肠和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看到她那样,心里涌起的,是强烈的不忍,是少年人自以为是的保护欲?还是……一丝模糊的、混杂着怜悯的心动?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第一次接触是什么? 好像是几个混混在她放学的路上堵她,言语轻佻。他刚好骑着机车路过,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拳头挥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想后果。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她却吓得瑟瑟发抖。后来,他知道了她家的事,知道了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看着她为了几块钱的家教费东奔西跑,看着她深夜在灯下写作业累得睡着……那份模糊的心动,似乎被一种更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覆盖了。
卖机车。那辆陪他风驰电掣、承载着他所有关于自由和远方幻想的黑色伙伴。卖掉它的时候,心里像被剜掉一块肉,但他告诉自己:值!为了小敏!他拿着那叠钱,塞到她手里,看到她眼中瞬间涌出的泪水,那一刻,他甚至有种悲壮的满足感。
火锅店的后厨。呛人的油烟味,油腻的地板,永远洗不干净的双手。他讨厌这里,讨厌被束缚的感觉。但为了多赚点钱,为了能离她近一点,他忍受着。看着她穿着服务员的制服,笨拙地端着滚烫的锅底,烫得手指通红,他的心揪着疼。他帮她,替她干最重的活,替她挡开醉醺醺客人的骚扰。他活成了她的影子,她的盾牌。
大学。选择西安,选择财经专业,只因为性价比高,离她家近。课表排得满满当当,课余时间被各种兼职塞满。摆摊、家教、发传单……他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不敢停歇。一块、两块、五块、十块……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他多久没买过新衣服了?多久没和朋友出去痛快地玩一场了?多久没想过“机车”、“西藏”、“自由”这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词了?
“为了尽快还清刘敏家的债务,我节约,节俭,慢慢己经不是自己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那个眼神明亮、带着点野性、梦想着天涯海角的少年李勇,在日复一日的债务、责任、精打细算中,被一点点磨平了棱角,抽干了精气神,变成了一个沉默、疲惫、满身烟火气和市井气的影子。
“人生就短短那么多天,浪费在别人的人生里,也确定不是正确的选择。”
刘敏临走前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浪费?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在她眼里,是“浪费”吗?一股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委屈涌上来,几乎让他窒息。他为了她,几乎掏空了自己,燃尽了自己所有的光和热,最后换来的,竟是“浪费”二字?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另一个声音,冰冷而理性,在心底响起。是啊,他还有多少时间?青春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他难道要永远这样下去?背负着别人的过去,透支着自己的未来,活成一个只为还债和守护而存在的工具人?首到彻底麻木,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既然刘敏要走,自己挽留也没意义。”
他想起昨晚长安街的寒风,想起她眼中那份决绝的清醒和恳求。她要去寻找自己了。她终于要挣脱这沉重的枷锁了。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用过去的情分和牺牲来绑架她吗?让她继续留在这个让她窒息的环境里,背负着愧疚和他一起沉沦?那不是爱,那是自私。他李勇哥,做不出那样的事。
挽留没有意义。徒增彼此的折磨罢了
这个结论清晰而残酷地浮现在脑海中。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纠缠了这么多年,捆绑了这么多年,或许……真的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放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这些年所有的付出和牺牲,都成了沉没成本,无人认领。
意味着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守护”,最终画上了一个苍凉的句号。
意味着那个叫刘敏的女孩,将彻底走出他的生命,去往他无法触及的远方。
一种巨大的、被掏空的茫然和失落席卷了他。他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温度。
就在这无边的空茫和寒冷中,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有些迟钝地掏出来看。
是那个一首对他有好感的同系学妹,周晓晓发来的信息:
学长,下午有空吗?听说学校附近新开了家猫咖,里面的布偶猫超可爱!要不要一起去放松一下?(笑脸)
PS:看你最近好像很累的样子,别总是一个人闷着啦!
信息后面还附着一张可爱的猫咪表情包。
李勇哥盯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动作。周晓晓,阳光开朗,像个小太阳。她总是能注意到他的疲惫,会给他带一杯热奶茶,会在小组讨论时主动分担他的任务。她对他毫不掩饰的喜欢,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在他灰暗沉重的世界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
如果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婉拒。他会觉得这是浪费时间,是不负责任,是对刘敏的“背叛”。他会把自己牢牢锁在责任和愧疚的牢笼里。
但现在……
刘敏走了。去寻找她的新生。
他呢?还要继续把自己锁死在这片废墟里吗?
“你也该……去找你自己了。” 刘敏的话再次响起。
去找自己……那个被遗忘的、渴望自由和轻松的自己。
他看着周晓晓信息里那只憨态可掬的布偶猫表情包,想象着猫咖里慵懒放松的氛围,想象着和一个笑容明媚、不会带给他沉重压力的女孩聊聊天……
一股强烈的、近乎叛逆的渴望,突然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凭什么?!凭什么他李勇哥的人生,就只能充斥着债务、牺牲、压抑和永无止境的疲惫?!
凭什么他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不能去感受一下轻松、温暖和被喜欢的感觉?!
那些关于“值不值得”、“浪不浪费”的纠结,在这一刻,被这股强烈的、迟来的“自我”意识冲得七零八落。他累了!他不想再背负那么多了!他想要一点光!想要一点属于自己的、简单的快乐!
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在胸中升起。带着决绝,也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悲壮。
他不再犹豫,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在屏幕上敲下了一个字:
好。
发送。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李勇哥猛地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他最后看了一眼空旷的球场,仿佛在告别那个曾经只知道埋头负重前行的自己。然后,他转过身,迎着风,迈开脚步,朝着校门外,朝着那个有阳光、有猫咪、有轻松笑语的猫咖走去。
背影依旧带着几分沉重和萧索,但步伐,却比来时,多了一份卸下枷锁后的、迟来的轻快。一段以牺牲和捆绑开始的故事,终于在此刻,被画上了一个带着泪痕的句点。而另一段以“自我”为起点的、充满未知的旅程,正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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