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吝啬地将几缕灰白的光线洒向泥泞的大地。空气依旧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湿气，吸进肺里冰凉一片。
林家屋后，那块巴掌大的试验田，此刻成了风暴过后的狼藉战场。新翻的泥土被践踏得一片混乱，深挖的排水沟边缘崩塌，精心撒布的草木灰层被搅得七零八落，混杂着泥浆和挣扎的痕迹。几株被赵癞子粗暴拔起又丢弃的幼苗，带着撕裂的根系和泥土，蔫头耷脑地瘫在泥水里，叶片残破，生机微弱。
林建国、林卫东、林卫民父子三人，如同三尊沉默的泥塑，站在田埂上。他们脸上还残留着昨夜激愤的余痕和彻夜未眠的疲惫，眼神死死盯着那片被蹂躏过的土地。
林卫民手里还攥着那把豁口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火未消。林建国则阴沉着脸，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狼藉的田地，又看向被捆成粽子、嘴里塞着破布、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脸上青紫交加的赵癞子，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钉在堂屋方向——那里，王支书正隔着窗户，脸色铁青地与刚被叫来的张会计张德贵对峙！
压抑的低吼和拍桌子的声音隐约传来，气氛比这湿冷的清晨更加凝重。
三婶林刘氏蹲在田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被丢弃的幼苗捧起来，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沾满泥浆的叶片上。她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清理着根部的泥块，试图将它们重新栽回被破坏的土坑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大嫂王秀兰抱着小花，站在稍远处，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林潇湘也蹲在田埂的另一侧。他浑身沾满干涸的泥点，小脸在晨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他没有去看被捆的赵癞子，也没有去听堂屋里压抑的争吵。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经历了偷盗、践踏、风雨侵袭的试验田上。
他在检查。一株一株，极其仔细地检查。
手指轻轻拨开被踩塌的泥土，露出下面的种块和根系。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幼苗的茎秆基部，感受它的韧性和湿度。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扫过每一片叶子——正面、背面、边缘、叶脉。尤其是在那些他曾经“点对点”处理过霉点的位置，他看得格外仔细，几乎把脸贴了上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远处压抑的争吵声中缓慢流逝。
突然，林潇湘的手指在一株靠近中心位置、相对粗壮些的幼苗基部停住了。这株苗的茎秆，在昨夜那混乱的践踏中似乎被折了一下，此刻微微弯折着，叶片也有些耷拉。但林潇湘关注的不是这个。
他的指尖感受到，茎秆基部前几天他重点喷洒硫磺皂辣椒水、并撒了草木灰的位置，那层原本顽固的灰白色霉状物……竟然……干枯板结了！像一层薄薄的、失去活性的灰色硬壳，紧紧贴在茎秆上！而紧贴着这层硬壳上方，茎秆本身竟然抽出了一小截极其细嫩、颜色鲜亮的新茎！新茎上，两片米粒大小、嫩绿得几乎透明的微小叶片，正努力地、倔强地舒展开来！
生命！顽强的生命！在经历了毁灭性的病害和粗暴的物理伤害后，它竟然在药物的微光庇护下，冲破了死亡的封锁，萌发出了新的生机！
林潇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攥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立刻将目光投向其他几株他处理过的病苗。
一株，基部霉层同样干缩板结，顶端新叶虽然缓慢，但绿意明显比之前深了些！
又一株，叶片背面曾经霉点最密集的地方，那些霉点颜色变得暗淡，边缘干枯卷曲，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而叶片正面，虽然还带着病态的蔫黄，但叶脉间，隐隐透出挣扎的绿色！
还有一株，之前几乎倒伏，此刻虽然依旧歪斜，但基部被草木灰覆盖的地方，那层要命的灰白……真的被抑制住了！没有蔓延！
希望！虽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确确实实存在的希望！硫磺皂、辣椒、草木灰、石灰……这套简陋到极致的“防线”，在精准的“点杀”和持续的“压制”下，竟然真的在晚疫病的肆虐中，为这些脆弱的生命撕开了一道生存的缝隙！
林潇湘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看向蹲在不远处、正对着几株残苗掉泪的三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三婶！你看！那几棵！新叶子！绿了！”
三婶捧着残苗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泪眼顺着林潇湘手指的方向看去。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几株病苗顶端鲜嫩的绿意和基部干枯的霉壳上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僵住了！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凑得更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去触碰那抹新绿，却又怕碰坏了。
“真……真的？”三婶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巨大的、不敢置信的希冀，“绿……绿了？那……那白毛……没了？”
“是！干了！死了！”林潇湘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工程师对观察结果的绝对自信，“喷过药、撒过灰的地方！那瘟病……退了！”
这简短却无比有力的宣告，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笼罩在林家人心头的绝望阴云！
林卫民第一个冲了过来，挤开三婶，瞪大眼睛看着那几株苗，嘴里啧啧称奇：“嘿！神了！真他娘的神了！老幺！你那肥皂水辣椒水……真管用？！” 他脸上昨夜残留的戾气被惊奇取代。
林卫东也凑近看了看，憨厚的脸上露出惊讶和一丝喜色。连阴沉着脸的林建国，也忍不住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处新绿和干枯的霉斑，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看向林潇湘的眼神里，那冰封的怨怒之下，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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