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细密，阴冷，没完没了。不是瓢泼大雨，而是那种能渗进骨头缝里的牛毛细雨，从灰沉沉的天幕上无声无息地飘落，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粘糊糊的阴郁里。屋瓦滴着水，泥地变成了烂泥塘，连糊墙的旧报纸都吸饱了潮气，边缘卷曲耷拉下来，散发出更浓重的霉味。
林家院子里，那个沤肥的破缸盖板上积了一层水，缸口缝隙里冒出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变得更加复杂难辨——酸腐气混着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沼泽淤泥的沉闷气息。林卫民每次路过都捏着鼻子绕道走，嘴里骂骂咧咧：“老幺这破缸，赶上茅坑了！”
屋后那块巴掌大的“试验田”，更是成了重灾区。几天前刚播下的土豆种块，此刻覆盖的薄土被雨水打得板结，垄沟里积着浑浊的泥水。几块顽强的种块顶开了湿重的泥土，冒出了细弱、嫩黄的芽尖，像刚破壳的小鸡雏，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显得无比脆弱。
林潇湘穿着三婶硬给他套上的、带着补丁的旧蓑衣，蹲在田埂边。蓑衣粗糙的棕毛扎着他的脖子，雨水顺着边缘滴进他的后颈，冰冷刺骨。但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死死钉在田垄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那些刚刚冒头的嫩芽，尖端本该是充满生机的嫩绿或淡黄，此刻却透着一股不祥的萎靡。更让他心惊的是，靠近土壤的芽茎基部，以及周围几处尚未出芽的土块缝隙里，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绒毛状物？像一层若有若无的霉霜，在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草屑间悄然滋生！
晚疫病！分生孢子！
那个冰冷的名词再次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湿度，成了这场毁灭性真菌瘟疫最完美的温床！他之前最担心的事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那堆带有黑褐色斑点的废弃种薯，就像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在潮湿的环境下，致命的孢子正在悄无声息地随风飘散、在雨水中扩散！
他猛地站起身，顾不上泥泞，几步冲到堂屋门口堆放废弃物的角落。几天前切种薯时被挑出来的、带有明显黑褐色斑点和霉斑的烂土豆堆还丢在那里，只用一块破草席潦草地盖着。
林潇湘一把掀开湿漉漉的草席！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几天前还只是零星黑斑和薄霉的烂土豆，此刻己经完全变了样！黑褐色的病斑如同丑陋的疮疤，在潮湿中疯狂蔓延、扩大、融合！许多地方己经彻底腐烂变黑，流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汁液！而更触目惊心的是，腐烂的块茎表面和草席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灰白色霉层！那些霉层上，隐约可见极其细微的粉末状物——那是成熟的分生孢子！它们正贪婪地吸收着空气中的水分，随时准备乘风而起，扑向屋后那块毫无防备的幼苗田！
“完了……”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林潇湘。没有农药！没有现代化的防治手段！在这个原始的、靠天吃饭的环境里，面对这种肆虐的真菌，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无力感。难道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都要被这场该死的阴雨和这看不见的霉菌，彻底摧毁吗？
“湘伢子！你蹲那儿干啥呢！淋雨找死啊！”三婶尖利的声音从灶房门口传来，带着心疼和恼怒，“快进来！衣裳都湿透了！那堆烂玩意儿有啥好看的！臭死了！赶紧扔了去！”
林潇湘猛地回过神，看着三婶冲过来要拉他，又看看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腐烂源。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绝望的阴云——必须立刻切断传染源！能救一点是一点！
“三婶！快！帮我！”林潇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他指着那堆烂土豆，“不能扔这儿！会传染！传染给屋后刚种的苗！得……得埋了！埋得远远的！深埋！”
“传染？”三婶被他严肃的语气和“传染”这个词吓了一跳，“啥传染？就一堆烂土豆，还能传啥？”
“病！一种能让苗也烂掉的病！”林潇湘急切地解释，顾不上逻辑，“老神仙说的！这病厉害得很！风一吹，雨一淋，就能传到田里去！快！二哥！大哥！帮忙！”他冲着刚从堂屋出来的林卫东和林卫民大喊。
林卫民一脸不耐烦：“烂都烂了，埋它干啥？瞎折腾！”
林卫东虽然不解，但看着弟弟急得发白的小脸，还是老实地点点头：“行，老幺你说咋弄？”
“找个破筐！把这些全装进去！别碰到好的地方！”林潇湘指挥着，自己也顾不得脏臭，捡起一块破布垫着手，飞快地将那些腐烂流汁、布满灰白霉层的烂土豆往一个破筐里扒拉。刺鼻的恶臭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
在三婶的抱怨声和林卫民的嘟囔声中，林卫东扛起装着“瘟疫之源”的破筐，林潇湘拿着一把破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顶着冰冷的细雨，走向远离房屋和田地的后山沟。找了个偏僻的洼地，林卫东挖了个深坑，林潇湘亲手将那筐腐烂的土豆连同那块沾满孢子的草席一起推了进去，看着深褐色的泥土将它们彻底掩埋、隔绝。
做完这一切，林潇湘站在雨中，看着那新堆起的土包，小脸煞白，大口喘着气，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这只是亡羊补牢，田里的幼苗，依然暴露在潮湿和可能己经飘散的孢子威胁之下。
回到家里，林潇湘像丢了魂。他拒绝了三婶端来的热糊糊，裹着家里唯一一条还算干爽的旧毯子，蜷缩在炕角，眼神发首地盯着糊满旧报纸的墙壁。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搜索着一切可能的、这个时代和这个环境能够实现的防治手段。
化学农药？想都别想！
物理隔离？幼苗太脆弱，盖东西不透气死得更快。
生物防治？天方夜谭！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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