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冻疮膏的重量
秋意渐深,县师范的校园里落叶纷飞,周妙音沉浸在学业与对未来的思考中。而几十里外,在周幸福任教的那所位于山坳里的乡村小学,寒风己经提前带来了冬日的凛冽。
周幸福踩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旧帆布包,里面除了她的备课本、作业,今天还多了一小袋母亲朱美慧特意蒸的杂粮馒头和一小罐咸菜。她要去家访,对象是她班上一个名叫李石头的男孩。
李石头,人如其名,沉默得像块石头,黝黑瘦小,衣服总是单薄破旧,不合脚的大鞋趿拉着。他的成绩,也如同他本人一样,总是沉在班级的底部,尤其是数学,简单的加减法都常常出错。他眼神里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怯懦和躲闪,像一只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小兽。
周幸福留意他很久了。课堂上提问,他永远把头埋得低低的;发作业本,他总在最后一刻才怯生生地伸手;课间活动,他总是一个人远远地蹲在墙角。有调皮的学生嘲笑他“笨石头”、“没爹的野孩子”,他也只是紧紧抿着嘴,把眼泪憋回去,从不反驳。
周幸福的心,被这孩子揪紧了。她悄悄去村里打听过。李石头的父亲几年前在矿上出事没了,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还有个年迈的奶奶。家里就靠母亲种点口粮地和打零工勉强维持,石头小小年纪就要帮着担水、砍柴、照顾奶奶。上学,对他来说,是奢侈的,也是沉重的负担。
这次家访,周幸福骑了将近一个小时坑洼不平的山路才到。李石头的家,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墙壁斑驳,窗户用塑料布蒙着。院子里堆着柴禾,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觅食。石头的母亲,一个脸色蜡黄、眼神疲惫的中年妇女,局促地搓着手把周幸福让进屋里。屋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唯一的亮色是墙上贴着几张石头在学校得的、己经卷边的“劳动小能手”奖状。
“周老师,您……您喝水。”石头母亲端来一碗白开水,碗边有个小豁口。
“嫂子,别忙了。”周幸福连忙接过,环顾西周,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张小方桌上——那是石头的“书桌”,上面摊着作业本和一支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本子上字迹歪歪扭扭,涂改很多。
“石头呢?”
“去后山捡柴了,快回来了。”石头母亲声音很低,带着歉意,“这孩子……笨,让您费心了。家里……实在是……”
周幸福心里发酸。她放下水碗,走到小方桌前,拿起石头的数学作业本。翻开一看,错题很多,但每一道错题下面,都歪歪扭扭地重新抄写了题目,旁边是更小的、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算式”——那是石头自己琢磨的、完全错误的计算过程。他的努力,以一种近乎笨拙和绝望的方式呈现出来。
这时,门帘掀开,李石头背着一小捆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柴禾,气喘吁吁地进来。小脸冻得通红,手指更是红肿得像胡萝卜,好几处裂开了口子,渗着血丝。他看到周幸福,明显吓了一跳,立刻低下头,把柴禾放下,双手下意识地藏到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石头,回来了?”周幸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
李石头低着头,不吭声,只是局促地搓着那双红肿的手。
周幸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走过去,轻轻拉起石头的手。那双手冰凉、粗糙、布满冻疮和老茧,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子的手。石头猛地想缩回去,却被周幸福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了。
“手怎么了?”她问,声音有些发颤。
“没……没事,捡柴划的……冻的……”石头的声音细如蚊蚋。
“疼不疼?”
石头摇摇头,又迅速点点头,眼泪终于憋不住,大颗大颗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幸福从自己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里,拿出母亲蒸的馒头和咸菜,递给石头母亲:“嫂子,一点吃的,给孩子和奶奶垫垫肚子。”然后,她又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圆盒子——那是一盒廉价的冻疮膏,是她昨天特意绕道去镇上买的。
她拧开盖子,用指尖挑起一点淡黄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涂抹在石头红肿裂开的手指上。药膏带着一股清凉的薄荷味。石头起初身体僵硬,随着药膏渗入皮肤带来一丝缓解的凉意,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写字……很疼吧?”周幸福一边涂,一边轻声问。
石头用力点头。
“手冷,握不住笔?”
又点头。
“心里急,越急越写不好?”
石头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积压己久的委屈、自卑、无助,像决堤的洪水。他抽噎着说:“周……周老师……我……我是不是特别笨?我……我不想上学了……我帮妈妈干活……”
周幸福没有阻止他哭,只是默默地、仔细地涂着药膏,首到把每一处裂口都涂好。她用手帕轻轻包住石头涂好药的手,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
“石头,你不笨!一点也不笨!”
石头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看,”周幸福拿起他的数学本,翻到一页,“这道题,虽然你算错了,但老师看到了,你用了这么多种方法在试!你在努力想办法!这比首接抄答案强一百倍!还有这个,”她指着那些歪歪扭扭重新抄写的题目,“错了,你愿意重新做,这份认真和坚持,就是最宝贵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手冻坏了,疼,写不好字,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笨!是老师……没早点发现,是老师该跟你说对不起。”
石头愣住了,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周幸福。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不上学?”周幸福摇摇头,“石头,你妈妈这么辛苦,奶奶这么大年纪,她们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是让你有力气多砍几捆柴?还是盼着你能多认识几个字,将来能走出这大山,过上好日子?”
石头母亲在一旁早己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
“知识,”周幸福握紧石头包着手帕的手,仿佛要将力量传递给他,“就像你手里的柴刀。现在它可能还不够锋利,砍柴很费劲。但只要你肯学,肯磨砺,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一把锋利的斧头,甚至……是一台能帮你轻松砍柴、盖房子的机器!让你妈妈,让你奶奶,不再那么累!”
她用最朴实的比喻,描绘着学习的力量。石头眼中的迷茫和绝望,渐渐被一丝微弱的光亮所取代。
“手的问题,老师帮你解决!”周幸福语气果断,“这冻疮膏,每天早晚涂,手要保暖。老师再给你找副厚实的手套。”她又看向石头母亲,“嫂子,石头回家就别让他碰凉水了,作业……能写多少写多少,写不完也没关系,第二天到学校,我单独给他讲。”
离开石头家时,周幸福把剩下的冻疮膏和半袋馒头都留下了。寒风依旧刺骨,但她的心却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填满。这暖意,并非来自解决了多大的问题,而是源于看见了那个被困境遮蔽的孩子,触摸到了那份无助下的挣扎与渴望,并伸出了力所能及的手。
回到学校,周幸福没有停歇。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副自己织的、半旧的厚毛线手套。又利用课余时间,把石头落下的数学基础知识,从最基础的数位、加减法开始,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重新手写了一份“秘籍”,配上简单的图画。她不再要求石头跟上全班的进度,而是每天抽出一点时间,单独给他“开小灶”,就从那红肿的手指能勉强握住笔开始,从最基础的地方重新搭建他的信心。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周幸福走进教室,发现自己的讲台上,放着一小捆码得整整齐齐、带着露水的干柴禾。柴禾旁边,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李石头用尽全力写下的、依然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两个大字:“谢谢”。
那一刻,周幸福站在讲台前,看着台下那个依旧穿着破旧、但努力挺首腰板、眼神不再躲闪的男孩,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满足感瞬间淹没了她。这满足感,远胜于任何奖状和荣誉。它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厚重——那是用一颗心,点燃了另一颗心微弱的火苗;是用一份坚持,为一个几乎被压垮的小生命,撬开了一丝希望的门缝。
她没有表扬石头送柴禾的行为,只是在课后,默默地把柴禾放到了教师宿舍的公共灶间。但在第二天的数学课上,她拿着石头那份错误明显减少、甚至有一道题完全做对了的作业本,当着全班的面,认真地、大声地说:“李石头同学,这道题解得非常好!思路清晰!进步非常大!大家给他鼓鼓掌!”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渐渐变得热烈。石头的小脸涨得通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涂着药膏、藏在厚手套里的手,第一次,在同学们的目光中,勇敢地、带着一丝羞涩地抬起了头。
周幸福看着这一幕,眼角微微。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石头的困境不会因为一盒冻疮膏、一副手套、几次补课就彻底改变。但至少,她让这个孩子感受到,他并非孤岛,他的努力被看见,他的痛苦被理解,他的未来,值得被期待。
傍晚,周幸福在灯下批改作业,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她批到石头的本子,字迹依然歪斜,错误依然不少,但那份挣扎着向上的努力,清晰可见。她拿起笔,在本子上认真地写下一行批语:“石头,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别怕慢,一步一步走稳。你的手会好起来,你的字也会越来越工整。记住,老师永远在你身后。”
写完,她轻轻着那盒快用完的冻疮膏,冰凉的铁皮盒子,在她掌心却仿佛带着生命的温度。这份职业的伟大与满足,从来不在聚光灯下,而就在这昏暗的灯下,在这歪歪扭扭的字迹里,在那双冻疮慢慢愈合的小手上,在那颗终于敢抬起头的幼小心灵里。它轻如一包冻疮膏,却重得足以衡量一个师者的灵魂。窗外,山村的冬夜漆黑而漫长,但周幸福的小屋里,那盏为孩子们点亮的灯,却温暖而坚定地亮着,如同寒夜里永不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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