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重担像一块巨大的磨盘,日复一日地碾压着周桂兰单薄的脊梁。仅靠她那双冻裂的手和摇摇欲坠的肩膀,想要养活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无异于痴人说梦。晏家村和青石镇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成了这绝境中唯一可能漏下些许微光的网。但这张网,既不结实,也不温暖,更像是一张布满破洞、沾着灰尘的旧渔网。
帮衬是有的,但极其有限,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小心翼翼的疏离。
最先来的是晏家村的三舅。他是晏建国同族的兄弟,在村里算是个勤快人,家里有几亩好地。一个初春的傍晚,他扛着半袋红薯,出现在工棚门口。红薯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是刚从自家地里挖出来的。
“桂兰,”三舅把袋子放在门口,没往里进,似乎怕沾上工棚里的晦气,“地里新出的,给孩子当口粮。”他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神在狭小、寒酸的工棚里扫了一圈,落在角落里睁着大眼睛、怯生生看着他的晏昼身上,叹了口气,“建国走了,你一个女人带着俩娃……唉,难啊。这点东西,别嫌少。”
周桂兰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努力想挤出一点感激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苦涩:“三舅费心了……快进来坐,喝口水……”
“不了不了,”三舅连忙摆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家里还有事,猪还没喂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等过些天……要是地里活忙不过来,我让你三舅妈抽空来搭把手。”这话说得有些含糊,更像是一种场面上的客套。
说完,他几乎没再多看周桂兰和孩子们一眼,转身匆匆走了,背影消失在工棚区灰蒙蒙的暮色里,仿佛逃离一个巨大的麻烦。
那半袋红薯,成了晏家接下来半个月的主食。红薯蒸熟了,带着泥土的甜香,晏昼和小雨都吃得很香。但周桂兰看着那些红薯,眼神复杂。她知道,这半袋红薯,就是三舅能拿出的全部“情分”了。那含糊的“搭把手”,更像是一张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农忙时节,二姨倒是真的来了。她是周桂兰娘家的远房堂姐,嫁在邻镇。二姨是个嗓门大、手脚麻利的女人。她风风火火地赶到晏家村那几亩薄田时,周桂兰正背着哭闹的小雨,艰难地挥舞着锄头,晏昼则在田埂上笨拙地哄着妹妹。
“哎呀我的天!桂兰,你这是要累死自己啊!”二姨一把夺过周桂兰手里的锄头,“歇着去!看孩子!这地我来!”她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埋头锄地,动作又快又狠,干得热火朝天。
那天,二姨顶着烈日,帮周桂兰锄完了大半块地的草。汗水浸透了她的花布衫。周桂兰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眼眶有些发酸。她让晏昼去村里小卖部赊了一小瓶汽水(记在账上),又煮了几个鸡蛋,算是招待。
二姨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汽水,剥开鸡蛋,狼吞虎咽。她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自家男人的懒、儿子的不争气、还有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周桂兰默默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句。干完活临走时,二姨看着周桂兰家徒西壁的样子,又看看两个瘦弱的孩子,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索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到周桂兰手里。
“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别亏了嘴。”她声音低了些,“我们家……也不宽裕,就这点意思。”
周桂兰推辞了几下,最终还是收下了。她送二姨到村口,心里满是感激。然而,就在她转身回屋准备收拾二姨留下的锄头时,却发现灶台上她特意留给晏昼和小雨的两个煮鸡蛋,不见了。她找了一圈,最后在二姨坐过的小板凳旁边,看到一小撮新鲜的鸡蛋壳。
周桂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锄头,看着那撮蛋壳,脸上的感激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她没说什么,默默地把蛋壳扫掉。人情,像那两个鸡蛋,有给出去的,也有被顺走的。算不清,也不必算。
最让周桂兰感到刺痛的,是去镇上找晏建国那边一个开小杂货铺的远房表叔。晏昼发烧了,额头滚烫,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地叫着难受。周桂兰翻遍家里,连买一包最便宜退烧药的钱都凑不出来。她咬咬牙,背着发烧的晏昼,抱着小雨,走进了那间小小的杂货铺。
表叔正叼着烟卷,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看到周桂兰母子三人进来,尤其是背上那个烧得迷迷糊糊的晏昼,他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表叔……”周桂兰的声音干涩,带着恳求,“昼儿烧得厉害……我……我手头实在紧,能不能……先赊一包退烧药?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
“桂兰啊,”表叔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在她破旧的衣裳和两个孩子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不是表叔不讲情面。你也知道,我这小本生意,赊账的规矩……不好破啊。上次你三舅来买盐,也说赊,我这账本都记满了……”他敲了敲柜台上一本油腻腻的账本。
“昼儿他烧得厉害……”周桂兰的声音带了哭腔,把背上昏沉的晏昼往上托了托。
“唉,孩子发烧是大事,”表叔叹了口气,语气似乎缓和了些,但眼神依旧精明,“这样吧,药你先拿去。”他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包最便宜的退烧药,放在柜台上,“不过桂兰,亲兄弟明算账,这钱……你看什么时候能还上?我这小铺子,周转也难……”
周桂兰看着那包药,像看着救命的稻草,又像看着烫手的山芋。她看着表叔那张在烟雾后模糊不清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她颤抖着手接过药,嘴唇哆嗦着:“谢……谢谢表叔……钱……我尽快……”她抱着小雨,背着晏昼,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杂货铺。身后,仿佛还能听到表叔那带着算计的叹息。
晏昼趴在母亲瘦削的背上,烧得迷迷糊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他半睁着眼,看到表叔那张在烟雾中模糊的脸,听到那冰冷的“赊账规矩”和“亲兄弟明算账”。一种莫名的屈辱感,像冰冷的针,扎进他混沌的意识里。他不懂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但他本能地感觉到,那个表叔的眼神,和工棚区那些嫌弃的目光,没什么不同。
从那时起,晏昼的眼睛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懵懂地接受亲戚偶尔递过来的一块糖或一个红薯。他开始学会观察。
观察三舅放下红薯时,那躲闪的眼神和急于离开的脚步;
观察二姨帮忙锄地时,那顺手牵羊摸走的鸡蛋和抱怨背后流露的优越感;
观察表叔给退烧药时,那精明算计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
观察母亲接过这些微薄“恩惠”时,那强装的笑容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难堪与苦涩。
他明白了,亲戚的帮衬,像春天里吝啬的毛毛雨,只能勉强打湿地皮,解不了大地的饥渴。每一份“恩情”背后,似乎都标着隐形的价码,或是怜悯,或是施舍,或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甚至可能只是为了日后方便讨回。人情这张网,温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冰冷的丝线,是沉重的负担,是世态炎凉最初的、赤裸裸的教材。
晏昼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不再轻易开口向任何人索要什么,即使是饿极了,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学会了在亲戚来访时,安静地待在角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学会了分辨那些笑容背后的真假,那些话语里潜藏的温度。生活的残酷,过早地教会了他察言观色,也过早地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筑起了一道名为“自知之明”的、冰冷的高墙。他知道,自己和母亲、妹妹,是这张破旧人情网里,最沉重、最不受欢迎的结点。能依靠的,终究只有母亲那副被生活磨砺得愈发坚硬、却也愈发单薄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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