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无数把裹着冰碴的小刀,刮过青石镇灰扑扑的街道,也刮过晏家工棚单薄的门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寒冷截然不同的、越来越浓烈的躁动气息——年味。鞭炮的零星炸响,商铺门口挂起的红灯笼,空气中飘散的炸油糕和腊肉的香气,都在提醒着人们,一年中最盛大、最需要“体面”的节日,即将到来。
然而,对于晏昼一家来说,年关,更像一道越来越近、令人窒息的闸门。贫穷在平日里尚可勉强遮掩,到了年关,便像溃烂的伤口,再也无法忽视,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承受着无形的审视和比较。
周桂兰比平时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她像一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在寒冷和窘迫中高速旋转。
镇上唯一的农贸市场人声鼎沸,年货琳琅满目。周桂兰挎着破旧的竹篮,在拥挤的人流中艰难穿行。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油光发亮的腊肉、的干果、鲜艳的糖果,最终只停留在最便宜的摊位前。她仔细地挑选着蔫巴的蔬菜,反复掂量着价格;买肉,只敢买一小块最肥的、几乎全是皮的“囊膪”,那是熬油用的;糖果,只称了最廉价、包装粗糙的几颗水果硬糖,还特意叮嘱老板“少装点”。每一次付钱,她都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好的、薄薄的一叠零票,数了又数,仿佛那几张毛票有千斤重。晏昼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因寒冷和焦虑而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看着她与摊贩为了几毛钱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又因囊中羞涩而不得不妥协的黯然神情,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
工棚的“大扫除”充满了无奈。没有新扫帚,周桂兰用旧竹枝勉强绑了一个。屋顶的蛛网、墙角的积灰、家具缝隙里的陈年污垢,都需要她一点点清理。寒风从门缝窗缝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水缸里的水冰冷刺骨,洗抹布时,手上的冻疮裂开,血丝混着脏水。晏昼和小雨想帮忙,周桂兰却把他们赶到一边:“别添乱,去写作业。”她咬着牙,用尽力气想把那个破败不堪的“家”收拾得稍微像样一点,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小雨看着邻居家孩子试穿新买的、颜色鲜艳的棉袄,眼里满是羡慕,小声嘟囔着:“妈妈,我也想要新衣服……” 周桂兰正在缝补晏昼那件袖口磨破、肘部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闻言手一抖,针尖刺进了指腹,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默默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吮吸了一下,声音干涩:“小雨乖,今年……先穿姐姐(亲戚给的旧衣服)那件红的,也挺好。等明年……” 晏昼看着妹妹失望地低下头,再看看自己身上那件补丁叠补丁、洗得发硬发白的旧棉袄,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让妹妹穿上新衣。
年关也是人情债的结算期。亲戚们或出于真心,或碍于情面,开始走动。
三舅妈提着一包自家做的、有些发硬的年糕。她穿着簇新的藏青色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进门,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寒酸的工棚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周桂兰憔悴的脸上和晏昼、小雨那身明显不合体的旧衣服上。
“桂兰啊,你这年……准备得咋样了?”三舅妈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切,“建国走了,你一个人拉扯俩孩子,真是不容易。看看,瘦成这样了!”她伸手想拍拍周桂兰的肩膀,周桂兰却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
“还……还行。”周桂兰低着头,声音很轻。
“唉,有啥困难就跟舅妈说,”三舅妈叹着气,眼神却瞟向墙角那点可怜的年货,“不过啊,这日子再难,年也得过,孩子不能亏着。你看我们家强子(她儿子),今年非闹着要买那什么名牌运动鞋,好几百呢!现在的孩子啊……”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儿子的“不懂事”和花费的“巨大”,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优越感。
晏昼站在角落里,只觉得那些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和母亲身上。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只能沉默。小雨懵懂地听着,看着三舅妈亮闪闪的新棉袄,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褪色起球的旧衣。
最让周桂兰和晏昼神经紧绷的,是开杂货铺的表叔。他没有亲自来,而是让他儿子在腊月二十八那天,“顺路”过来送了一小袋快要过期的廉价糖果。
“爸说了,提前给你们拜个早年。”表叔的儿子,一个和晏昼差不多大的少年,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哦,对了,我爸还说……年前店里盘账,那笔……药钱,你看……”他话没说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周桂兰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紧紧攥着围裙边缘,指节发白,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跟你爸说,再……再宽限几天,过完年,我想法子……”
“行,那我跟我爸说声。”少年放下糖果,没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走了。
工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袋廉价的糖果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所有人的视线。周桂兰背对着孩子们,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良久,才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晏昼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攥紧的拳头里,指甲几乎要掐出血来。原来,即使是年关,即使是微薄的“拜年”,也带着催债的冰冷刺骨。
除夕夜,工棚区稀稀拉拉地响起了鞭炮声,更衬出这里的冷清。
周桂兰用那块“囊膪”熬出的猪油渣,炒了一盘蔫巴的白菜;蒸了一小碗咸鱼干(是工友送的);主食是掺了红薯的米饭。这就是他们的年夜饭。桌子是破旧的,碗筷是缺口的,唯一算得上“年味”的,是周桂兰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张巴掌大的红纸,剪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贴在掉了漆的门板上。
吃饭时,周桂兰却像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她偷偷藏起来的、没舍得放进待客盘子里的水果硬糖。她小心地剥开一颗,塞进小雨嘴里,又剥开一颗,递给晏昼。
“甜吗?”她看着小雨满足地眯起眼,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眼角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晏昼含着那颗廉价的、带着香精味的硬糖,舌尖尝到的甜味,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苦涩。他看着母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同样打着补丁的旧棉袄,看着她蜡黄消瘦的脸上强装的笑容,看着她那双因为过度操劳和寒冷而布满冻疮、变形的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崇敬,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没有电视,没有春晚的喧嚣。外面零星的鞭炮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小雨熬不住,早早睡了。晏昼和周桂兰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守岁”。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拿出针线,就着微弱的光,又开始缝补晏昼白天刮破的裤子。
“妈,”晏昼看着母亲低垂的、花白的鬓角,声音有些沙哑,“别缝了,明天……明天再弄吧。”
周桂兰没抬头,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低低地说:“闲着也是闲着,缝好了,开学你还能穿。”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声响。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说:“昼儿,别想太多。年嘛,就是个过场。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诉苦,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却又不肯彻底倒下的坚韧。晏昼看着母亲在灯光下佝偻的身影,看着那根在她手中上下翻飞的缝衣针,看着门板上那个歪歪扭扭、却鲜红刺眼的“福”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他慌忙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去。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年关的窘迫,亲戚或怜悯或冷漠的目光,那袋催债的糖果,像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他尝到了贫穷深入骨髓的苦涩,感受到了世态炎凉的冰冷。
但更强烈的,是如同磐石般矗立在苦难中的母亲的伟大。她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在贫瘠的土地上,硬生生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勉强遮风挡雨的屋檐。她用沉默的坚韧,抵挡着所有的风雨和屈辱。她用那几颗藏起来的糖,剪下的那个歪扭的“福”字,和那句“平平安安比啥都强”,在冰冷的年关里,点燃了一簇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工棚里冰冷刺骨。晏昼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她均匀而疲惫的呼吸,看着门板上那个小小的红“福”,心中没有过年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他要长大,要变得有力,要像母亲守护他和妹妹那样,去守护这份在寒风中摇曳的微光。年关的沉重,让他一夜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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