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刺耳的下班哨声如同特赦令,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撕开一道口子。流水线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滚动,那令人心悸的机械律动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瞬间爆发的、带着解脱感的喧嚣——凳子腿与水泥地的摩擦声、工友们疲惫的叹息和低低的咒骂声、以及迅速向车间门口涌去的脚步声。
晏昼几乎是机械地从工位上弹起来,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让他的腰背发出僵硬的咯吱声。他甩了甩因重复捏取细小元件而麻木刺痛的手指,指尖的硬痂在汗水的浸泡下泛着不健康的白色。藏蓝色的工服早己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酸味和机油味。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随着麻木的人流涌出车间大门。
夕阳的余晖早己褪尽,工业区的天空被厂房的巨大轮廓和纵横交错的管道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几颗早出的星辰在灰蒙蒙的天幕上黯淡地闪烁。空气依旧闷热粘稠,但脱离了车间里那种裹挟着塑料热熔和焊锡气味的窒息感,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回到那个八人间的宿舍,是另一种煎熬。汗味、脚臭味、隔夜泡面汤的酸腐气混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扑面而来。同宿舍的工友有的瘫在床上挺尸,有的在公用水房排着长队等待冲洗,水流声和抱怨声不断。空间逼仄得令人烦躁。晏昼把汗湿的工服脱下,胡乱擦了把脸,冷水刺激着皮肤,却浇不灭心底那股沉甸甸的、无处排遣的疲惫和烦闷。
身体的酸痛尚可忍受,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巨大空洞和麻木。流水线上十小时高度紧张、机械重复的劳作,像一台巨大的榨汁机,不仅榨干了体力,更将所有的思考、情绪、感知都碾成了粉末。下班后,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感。未来?希望?梦想?这些词汇在日复一日的压榨下,变得如此遥远而可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毛玻璃。
“晏昼,走啊,老地方整点?”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同线上一个叫老胡的工友,三十多岁,脸上刻着风霜和麻木,眼神浑浊。他嘴里叼着根劣质香烟,烟雾缭绕。
晏昼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老地方”指的是厂区围墙外那片混乱、喧嚣的城中村大排档。最初几天,他只想赶紧冲凉,然后瘫在床上,连饭都懒得去吃。但那种极致的疲惫过后,随之而来的巨大空虚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几乎令人窒息。他需要一点东西,任何东西,来填满这个空洞,哪怕只是暂时的麻痹。
“……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应道。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种逃离的冲动驱使着他。
城中村的夜晚是另一个世界。狭窄的巷道两旁挤满了简陋的棚屋和大排档,霓虹灯招牌闪烁着廉价而俗艳的光芒(“生猛海鲜”、“川湘风味”、“啤酒买一送一”)。空气中混杂着油烟、烧烤炭火、下水道和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人声鼎沸,划拳声、叫卖声、锅铲碰撞声、劣质音响放出的流行歌曲声……各种噪音激烈地碰撞,形成一种病态的、充满底层生命力的喧嚣。穿着各色工服的打工者们是这里的主角,他们围坐在油腻腻的塑料小桌旁,大声谈笑,或者沉默地灌酒。
晏昼跟着老胡和另外两三个熟面孔的工友,在一家烟雾缭绕的大排档角落坐下。桌面黏腻腻的,残留着上一位食客的油渍。老板是个光着膀子、系着脏围裙的胖子,嗓门洪亮地招呼着。
“老规矩,先来一打冰啤!再来盘炒田螺,拍黄瓜,花生米!”老胡熟稔地点着单,把菜单拍在桌上。
很快,几瓶冒着冷气的绿色玻璃瓶啤酒“嘭嘭”地被打开,带着白色泡沫的淡黄色液体倒进同样不太干净的玻璃杯里。那股熟悉的、略带苦涩的麦芽气息钻入晏昼的鼻腔。
“来!干了!妈的,又熬过一天!”老胡率先举起杯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感慨和放纵。
“干!”其他几人纷纷响应,杯子碰撞发出清脆又带着点粗粝的声响。
晏昼端起杯子。冰凉的杯壁刺激着他汗湿的手掌。他看着杯子里翻腾的泡沫,那刺鼻的工业区气味、宿舍的窒闷、组长冰冷的呵斥、手指的疼痛、薪酬的微薄……所有沉重的东西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这杯浑浊的液体之外。他闭上眼,仰头,将杯中冰凉的液体猛地灌了下去!
“嘶——哈!”一股强烈的、带着气泡的辛辣感瞬间从喉咙烧灼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团冰冷的火焰!这剧烈的刺激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熟悉的、奇异的暖流迅速从胃部扩散开来,涌向冰冷的西肢百骸。身体内部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仿佛被这暖流温柔地、有力地抚平了,松开了。僵硬酸痛的肌肉似乎也在这暖意中得到了短暂的舒缓。
几杯黄汤下肚,效果开始显现。麻木的大脑像是被注入了某种轻盈的气体,开始微微发飘。周围嘈杂的噪音——工友粗鲁的笑话、邻桌的划拳声、老板的吆喝——不再是令人烦躁的背景音,反而变得模糊、遥远,甚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嗡嗡作响的热闹感,仿佛隔着一层温暖的毛玻璃。那些压在心头的巨石:母亲的操劳、渺茫的未来、对林晓薇那份沉重又无望的牵挂……它们依然存在,但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了,不再那么狰狞地刺痛神经,仿佛被这层温暖的酒精屏障温柔地推开了。
“妈的,那组长就是个更年期母老虎!老子今天……”
“嘿,看到包装线上新来的那个妞没?条子真顺……”
“下个月发了工资,老子一定要去……”
工友们的话题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肆无忌惮,或抱怨,或意淫,或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晏昼很少插话,只是沉默地听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烧,然后是更深的麻痹和放松。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飘起来,而沉重的心事则被短暂地遗忘在某个角落。眼前的灯光变得朦胧,工友们扭曲变形的笑脸在烟雾中晃动。一种虚假的、短暂的轻松感包裹了他,让他得以在这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获得片刻喘息的幻觉。
他偶尔会抬起迷蒙的醉眼,望向厂区高墙的方向。那里矗立着他们刚刚逃离的巨大厂房,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宿舍楼里,林晓薇和张小玲此刻在做什么?大概也在那闷热的牢笼里,忍受着疲惫和不适吧?一丝模糊的愧疚感闪过,但迅速被酒精带来的暖意和麻木冲散了。他现在只想沉浸在这片刻的虚幻安宁里,哪怕明知它是毒药。
“老板!再来半打!”老胡粗着嗓子喊道。
晏昼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把自己面前的空杯再次推向前方。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像一滴冰冷的泪。酒精,这廉价而苦涩的液体,成了他在这无望的生存夹缝中,唯一能抓住的、短暂的慰藉。他需要它,就像快要溺毙的人需要一口空气,哪怕这空气本身也带着致命的毒性。夜色渐深,大排档的喧嚣还在继续,晏昼的意识在酒精的浸泡下,渐渐沉入一片混沌而短暂的、没有烦恼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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