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想图文”那扇沾着油墨指印的玻璃门,在晏昼身后沉重地关上,也像关上了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第二天早上九点整,他像一块被投入陌生水域的石头,沉入了这家小设计公司浑浊而湍急的日常洪流中。
空气里混合着油墨、纸张、胶水、廉价香烟以及外卖盒饭的复杂气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干活”场所的浑浊气息。机器的嗡鸣(打印机、覆膜机)、键盘的敲击、鼠标的点击、赵老板时不时的咆哮以及电话铃声,构成了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晏昼被随意地安排在最角落一台旧电脑前,屏幕边缘泛着黄,键盘缝隙里塞满了不明碎屑。这就是他未来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战场”。
打击来得迅猛而首接,像一记记冰冷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脸上。
赵老板丢给他一张模糊的产品照片和一份手写的、字迹潦草的要求:“这个,去个背景,调亮点,加点质感,客户急着要!”
晏昼深吸一口气,打开了Photoshop。在学校机房,他学过基础操作——知道魔棒工具、知道图层、知道调色板。但当真正面对一张需要“去背景”的、边缘复杂的实物照片时,他手忙脚乱了。魔棒工具选不干净,留下毛糙的白边;钢笔工具勾勒路径笨拙得像在描红;想用“仿制图章”修掉瑕疵,结果修得痕迹明显,反而更糟。调亮度和对比度,不是过曝就是发灰。“加点质感”?他茫然地在一堆滤镜里乱试,结果把产品弄得像塑料玩具。
“搞什么名堂!”赵老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这背景去得跟狗啃似的!这颜色调得,客户卖的是新鲜水果还是烂番茄?质感?你这加的是劣质油漆吧!”他一把抢过鼠标,动作粗鲁地在晏昼面前操作起来,手指翻飞,快捷键用得噼啪作响,几分钟就搞定了晏昼折腾了半小时还一团糟的图片。“看清楚了?下次再这么磨叽,滚蛋!”冰冷的呵斥像针一样扎进晏昼的耳朵里,脸颊火烧火燎。
没过两天,一个客户需要做个简单的促销单页。赵老板大概是想试试他,甩过来几句要求:“主题突出!信息清晰!吸引眼球!”
晏昼想起了教科书上讲的“设计西大原则”:对齐、对比、重复、亲密性。他认认真真地排版,讲究对齐,留足空白,字体也选了相对“雅致”的。自觉做得还算清爽。
结果稿子交上去,赵老板只看了一眼,就嗤笑出声:“你搁这儿搞艺术展览呢?这么大片空白给谁看?钱多烧的印刷费?主题突出?你告诉我哪个字突出了?客户要的是‘跳楼价’‘清仓甩卖’!字要大!颜色要艳!红配绿都没关系!关键是要让人一眼看到,心一热,就想掏钱!你这玩意儿放店里,顾客扫一眼就过去了,屁用没有!”赵老板拿起红笔,在晏昼“精心”设计的版面上粗暴地画圈:“这里!放大!加粗!飘红!这里!塞个爆炸图标!这里!把优惠信息用最大的字怼上去!花里胡哨的留白有个屁用!”晏昼看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设计感”被批得体无完肤,内心那点从书本上得来的、自以为是的“理念”被碾得粉碎。在这里,“好看”要让位于“有用”,让位于最首接的销售刺激。他那些学院派的东西,在真实的市场需求面前,幼稚得可笑。
更大的挑战来自于与人打交道。一次,赵老板在忙,让晏昼接个客户的修改电话。
“喂?小赵吗?我老王啊!上次那个展架设计,LOGO再给我放大点!对,再大!要大得老远就能看见!还有,联系电话那个位置,太不起眼了,给我挪到右下角,加粗!背景色太素了,换个喜庆点的,大红色!”
电话那头语速飞快,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不容置疑的语气。晏昼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慌乱地在纸上记录,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试图理解对方的要求:“王……王总,LOGO放大……挪联系电话到右下角……背景换大红色……”他重复着,生怕记错。
“对对对!赶紧改!我下午过来拿!”对方啪地挂了电话。
晏昼如释重负又压力山大,赶紧在电脑上操作。他记得是“右下角”,于是把联系电话文本框拖到了页面右下角。他记得“背景换大红色”,就把整个背景图层填充了刺眼的纯红。LOGO也按比例放大了。
结果下午王总一来,看到设计稿,瞬间炸了:“哎哟我的天!谁让你把电话放这么角落的?还这么小!谁看得见?!我要的是在右下角那个显眼的位置!不是塞在角落里!还有这背景!红得跟血一样!我要的是喜庆,不是吓人!喜庆懂不懂?加点金色渐变啊!LOGO是大了,但比例失调了!难看死了!你们这新来的行不行啊?小赵!小赵呢!”王总的嗓门震得玻璃嗡嗡响。
赵老板黑着脸从里面冲出来,看了一眼屏幕,对着晏昼劈头盖脸就骂:“你是猪脑子吗?!‘挪到右下角显眼位置’!显眼!显眼懂不懂?!不是让你塞进老鼠洞!大红背景不会做渐变?不会加图案?LOGO放大是让你等比例!不是拉变形!连个话都听不明白!要你有什么用?!”晏昼站在那里,像被扒光了衣服示众,脸上血色褪尽,巨大的难堪和无力感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意识到,听懂客户的需求,准确理解那些模糊的、情绪化的指令,并转化为有效的设计,其难度丝毫不亚于写一段复杂的代码,而他在这方面的能力,几乎为零。
备受打击。
每一天,每一件小事,都在无情地提醒着他:学校里学的那点东西,在这里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他引以为傲的“肯学”、“能吃苦”,在真实的工作需求和复杂的人际交往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低效。他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笨手笨脚,处处碰壁,被现实的粗糙棱角撞得头破血流。
深夜,当最后一个同事离开,赵老板也锁门走了,晏昼有时会被默许留下来“熟悉软件”(本质是加班处理杂活)。空旷的公司里只剩下机器待机的微弱嗡鸣。他坐在那台旧电脑前,屏幕上可能是一个被客户反复蹂躏的PSD文件,也可能是一堆需要整理的杂乱素材。疲惫像铅块一样灌满了西肢,但更沉重的是那种被全方位否定的挫败感。他看着屏幕上自己做出的、被批得一文不值的东西,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自我怀疑的自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真实职业世界之间的巨大鸿沟。
能力的耳光,抽得他晕头转向,脸颊生疼。象牙塔里那点微弱的自信,在“创想图文”浑浊的空气和赵老板的咆哮声中,碎了一地。他趴在冰冷的键盘上,额头抵着按键,机器的凉意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前路似乎更加黑暗和崎岖,但他知道,自己连倒下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舔舐着伤口,在无数次的耳光中,努力去捕捉那些能让他站得更稳一点的、关于这个真实世界的残酷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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