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尚未敲响，山门外的狗却先狂吠起来。
朱五六正往粥锅里撒最后一把碎米，听到那熟悉的铜锣声，手一哆嗦，木勺“当啷”一声掉进锅里。
二十年前元兵屠村时，差役们正是敲着这样的破铜锣，挨家挨户地砸门。
他抹了抹额头冒出的冷汗，转身就看见明空从斋堂门缝里挤进来，小脸白得像纸：“里正带着五个衙役，腰里都别着铁链子。”
“慧觉呢？”
“在后院收银子。”明空咬着嘴唇，袖口里露出半截红布，“我刚听见铜子儿掉进瓦罐的声响。”
粥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朱五六盯着腾起的白雾，前院的喧哗声传进耳中。
王德发那公鸭嗓隔着院墙首往耳朵里钻：“慧觉师傅好手段，藏个闹红巾军的小叫花子藏了半年——”话音未落，便是瓷器碎裂的脆响，“怎么？嫌银子少？”
朱元璋在后院柴房。朱五六记得昨夜巡更时，摸黑往柴堆里塞了半块炊饼。少年接饼时指尖冰凉，好似浸在冷水里的铁。
“去厨房。”朱五六猛地抓住明空的手腕，“灶膛里的干稻草堆在东南角，你用火折子点着最底下那层，让烟往大殿飘。”他蹲下与小沙弥平视，“烟一起，你就往菜园跑，千万别回头。”
明空眼睛一亮，用力点头，红布从袖管里滑出半寸。那是当年朱元璋用讨饭的破碗换来的，说要给弟弟做个肚兜。
前院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朱五六抄起劈柴刀别在腰间，刚拐过回廊，就见王德发揪着朱元璋的衣领。
少年的僧衣被扯得露出锁骨，后颈那道箭疤像条狰狞的蜈蚣。铁链“哗啦啦”缠上他的手腕时，他猛地发力一挣，竟带着三个衙役踉跄两步。
“反了！”王德发一脚踹向朱元璋膝弯，嘴里铜哨吹得刺耳，“给老子锁死了！”
朱五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朱元璋额角渗出血珠——是刚才撞在门框上留下的。
二十年前在濠州破庙，八岁的朱重八也是如此，为抢半块发霉的炊饼，被地痞按在青石板上撞头。那时他抱着小重八往破草堆里钻，说：“叔给你报仇。”
“慧觉师傅，这银子......”王德发的笑里透着油腻的腥气，“等交了人，再补您五贯。”
慧觉摸着刀疤笑，眼角却往朱五六这边瞟。朱五六瞬间明白昨夜那两成香火钱的缘由——这老和尚早就盘算着拿他当幌子，稳住庙里的香客。
烟，起了。
先是一缕细烟从斋堂檐角升起，紧接着“轰”的一声，火苗猛地窜上房梁。
僧人们的惊叫声瞬间炸开，慧觉转身就往厨房跑，王德发骂骂咧咧地去拽衙役：“先救火！”
朱五六猫着腰钻进柴房。
朱元璋被锁在梁上，铁链磨得手腕渗出血来。他看见朱五六时，眼中的警惕褪去，换上一抹疑惑：“你......”
“嘘。”朱五六抽出劈柴刀，刀锋抵住铁链。
这刀他磨了三个晚上，此刻砍在锈迹斑斑的铁链上，“咔嚓”一声，铁链断成两截。
朱元璋的手垂下来，带着血的指尖差点戳到朱五六眉骨：“你眉间那道疤......”
“跟我走！”朱五六拽着他就往窗口冲，后颈突然一凉——是王德发的刀尖。
“往哪跑？”王德发一脚踹开柴房木门，脸上的肥肉抖成一团，“老子早看你这假和尚不顺眼！”他身后的衙役举着火把，火光映照下，能清晰看见朱元璋手腕上的血，“把这俩都锁了！”
朱五六拉着朱元璋撞开后窗。
晨露打湿的青石板滑得厉害，他能听见朱元璋粗重的喘息就在耳边：“叔？”这声“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变声期破音，像根针狠狠扎进朱五六心口。
“跟紧！”朱五六想起前日翻山时记住的路径——东边的野竹林有处断岩，底下是深沟，平时少有人走。
他拽着朱元璋往竹林里钻，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跳！”
断崖赫然在眼前裂开。
朱五六记得前日测量过，这道沟足有三丈宽，底下是怪石嶙峋的深谷。
他紧紧攥住朱元璋的手，体内突然涌起一股热流——是那老道士传授的导引术，二十年来他每日寅时修炼，此刻气流顺着任督二脉首窜脚底。
“闭眼！”
风声呼呼灌进耳朵。
朱五六感觉自己像片被狂风卷起的叶子，带着朱元璋腾空而起。
底下的深谷黑黢黢的，他听见朱元璋倒抽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砰”的一声落地响——两人滚进了对岸的灌木丛。
“追！”王德发的喊声在山谷中回荡。
朱五六刚要拉朱元璋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是衙役被藤索绊倒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雾气中明空的身影一闪而过，袖中的红布像团跳跃的火焰。
三人在半山腰的岩洞里会合时，朱元璋的手腕仍在渗血。
朱五六翻出怀里的药囊，里面是前日采的紫花地丁，他嚼碎后敷在伤口上：“疼就咬我。”
少年盯着他的手。
那双手背上有道淡疤，和自己后颈的箭疤形状极为相似——是二十年前，元兵的箭射过来时，这个男人扑过来替他挡下的。
“你真的......”
“先活过今天。”朱五六按住他的肩，洞外传来王德发的叫骂声，“他们追不上了。”他望着岩缝里漏下的光，那光正好落在朱元璋的眉骨上，照出与记忆中重叠的轮廓，“重八，这一世，叔不会再让你当叫花子。”
朝阳缓缓升起，山间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尽。
朱五六望着洞外翻涌的白雾，听见朱元璋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他摸出怀里最后半块炊饼，掰成两半，递过去时，指尖碰到少年粗糙的掌心——那是常年握锄头、拿木棍练刀磨出的茧子。
“吃。”他说，“等雾散了，咱们去寻条船。”
雾气里，隐隐传来鸟群掠过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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