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五六的道鞋轻轻碾过青石板,恰在此时,山门后的铜铃仿若感知到风的轻抚,发出清脆声响。
老和尚的半张脸从门缝中挤了出来,眉骨上那道刀疤,宛如一条僵死的蜈蚣,硬生生将左眼皮扯得向下耷拉。
他先是紧盯着朱五六腰间的小鼎,足足凝视了三息之久,而后抬眼,目光扫过道冠上己然褪色的太极图,原本浑浊的眼珠,竟陡然亮了亮,开口问道:“小师傅从哪座山而来?”
朱五六微微垂眸,指节轻轻叩了叩道袍下摆那片青苔——这是清虚特意用松枝汁精心染就的,此刻沾着晨露,看上去倒真似历经百里山路。“终南支脉,”他刻意将声音放得清润,宛如山间清泉流淌,“祖师爷常言‘广结善缘’,故而命我下山,化些香火。”
慧觉和尚嘴角一动,眉骨上的刀疤也跟着扭曲起来。
他将门缝又开大了些,朱五六这才得以看清门内景象:前殿供桌上,摆放着三碗己然冷透的素斋,香灰堆积足有半寸之厚,然而廊下却挤着七八个香客,正忙着抽签。
再往院子里瞧去,两个小沙弥正抬着水,他们的手腕纤细如麻杆,桶里的水泼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他们面黄肌瘦的身影,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们吹倒。
“既是终南的徒弟,”慧觉突然伸手,重重按住朱五六的肩膀,那力道沉得惊人,“不妨留下,帮老衲抄录两天经文。”说着,他手指指向西厢房,“《金刚经》抄满十卷,寺里管饭。”
朱五六后背微微一绷——这老和尚表面热情,掌心却在暗暗摸索他道冠的针脚,显然心怀叵测。
他不动声色,顺着那股力道,佯装踉跄半步,说道:“小师傅本就应当修持课业。”余光瞥见慧觉眼底闪过一丝满意,这才跟着往寺里走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下银杏叶的缝隙,如碎金般洒落在抄经案上。
朱五六握着狼毫的手,稳得如同用尺精准量过一般,然而心里却在默默数着香客的脚步。
前殿那拨香客走了又来,他听见慧觉正与香客吹嘘“菩萨显灵”之事,却始终未听到那个熟悉的嗓音。
掌灯时分,朱五六将最后一卷《金刚经》,轻轻推到慧觉面前。
老和尚随意翻了两页,刀疤猛地皱成一团,惊叹道:“好字!”他抬起头,眼中泛着异样的光,“比城里秀才写得还要周正。”说罢,又摸出半块炊饼递过来,“去斋堂用饭吧,今日有新腌的萝卜干。”
朱五六接过炊饼,指尖触碰到饼底那层硬痂——这是用麸皮掺杂着野菜烤制而成的,他在现代实验室测算过,其热量连正常每日所需的三成都不到。
他垂眼之时,睫毛微微颤动,余光扫见西墙角那棵歪脖子树,树桠间那截红布被风轻轻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新系的麻绳结——正是小重八十岁时,跟他学编的平安扣。
深夜,朱五六怀揣着铜灯,悄然溜进藏经阁。
木架上的名册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翻到第三本时,“朱重八”三个字,猛地撞入眼底。
墨迹己然发暗,旁边批注着“洪武元年春入寺,三月后离”,可后面又用浓墨补上一行:“洪武三年冬返寺,暂居西偏殿”。
他的指尖在“西偏殿”三个字上骤然顿住,耳尖瞬间发烫——这是他教给小重八的暗号,当年在濠州那座破庙,他曾说“西偏殿是藏秘密的地方”。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朱五六迅速将名册按原样摆好,转身时,衣角不慎扫落半块木牌,借着灯影,他瞧见上面刻着“明空”二字。
次日清晨,朱五六蹲在厨房烧火。
灶膛里的柴禾噼里啪啦作响,他往粥锅里撒了一把小米,又添了一把红枣——这是他今早用半块炊饼,与香客交换得来的。
小沙弥明空抱着一摞碗走进来,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眼睛却如淬过的利刃般锐利:“你放的什么?”
“养生粥,”朱五六轻轻搅着勺子,“祖师爷说,五谷需搭配着吃,才更养人。”他故意提高声音,“就像濠州城的红巾军,小米配麦仁,打仗才有劲头。”
明空的手猛地一抖,碗摞“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他慌忙蹲下身子去捡,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脸上的表情:“你……你怎么会知道濠州?”
朱五六也跟着蹲下身,指尖在碎碗片上轻轻蹭了蹭:“我来寻一位故人,”他压低声音,几近耳语,“他小时候,总会把炊饼掰下一半,给那些要饭的小叫花子。”
明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水光。
他嘴唇微张,刚要说话,慧觉的咳嗽声,从院外悠悠传来。
小沙弥立刻低下头,继续收拾碗片,朱五六却瞥见他袖口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布——与歪脖子树上的那截,分明是同一块布裁剪而成。
三日后,寺庙的斋堂里,飘出了从未有过的香气。
朱五六将小米换成了碎米,加入枸杞与山药,又让明空去后山采来几把马齿苋。
僧人们端着碗,蹲在廊下,喝得额头满是汗珠,纷纷赞道:“这粥喝下去,身上真有劲儿!”就连慧觉也捧着碗,站在阶上,眉骨上的刀疤被热气蒸得愈发发红:“小师傅这手艺,比城里药铺的补药还灵验。”
朱五六趁机递上用竹片写就的“改良计划”:“早粥添加豆类,午斋搭配青菜,晚汤放入菌子。”他手指向前殿,那里香客愈发增多,“香客见僧人们精神,自然愿意多捐香油钱。”慧觉那刀尖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成!往后这斋堂便归你管,每月分你两成香火钱。”
当夜,朱五六巡更至西偏殿。
月亮刚刚爬上屋檐,借着如水月光,他瞧见草席上蜷缩着一人——破旧的僧衣裹着精瘦的脊背,后颈处那道箭疤,格外醒目,正是当年为了护他,抵挡元兵留下的印记。
“朱重八。”他轻声呼唤。
那人猛地翻身坐起,眼中警惕之色,恰似淬过火的利刃。
朱五六缓缓蹲下来,露出眉骨上那道淡淡的疤痕:“二十年前,在濠州破庙,你说‘等我有了钱,给叔叔盖三间大瓦房’。”
月光温柔地照亮朱元璋的脸庞。他嘴唇微张,声音沙哑得如同生锈的刀:“叔?”
“嘘——”朱五六按住他的肩膀,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两人同时迅速缩入佛龛后的阴影之中,朱五六清晰地听见朱元璋的心跳声,快得如同擂鼓。
脚步声在偏殿外戛然而止,接着传来慧觉的嘟囔声:“明儿里正带人来……那小叫花子闹过红巾军,得交官……”
风卷着银杏叶,扑打在窗纸上,朱五六的手指,在朱元璋手背上轻轻掐了两下——这是他们小时候的暗号,意思是“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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