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铁叩击在青石板上,清脆声响如同一记骤响的铜锣,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
朱五六利落翻身上马,衣摆猎猎作响,被夜风吹得肆意舞动。赵九思紧紧牵着马缰,手不自觉地微微发紧——这己然是他第三次跟随太上王出京,却头一遭在三更天接到如此十万火急的指令。
“九思。”朱五六俯身将缰绳绕上手腕,月光透过王府飞檐的缝隙,在他眉间投下一片深邃阴影,“蓝玉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请我巡边,你觉得他打的什么主意?”
赵九思抬头,目光首首撞进那双深沉如寒潭的眼眸中。
他喉结微微一动,思绪瞬间飘回到三日前的书房。当时,太上王将徐达的遗表推到他面前,那墨迹晕开的云纹补子,仿佛还散发着朱砂的腥气:“凉国公的请帖送往西北军镇需时七日,可他却偏偏在我们刚查到周承业线索的时候递来书信。”
“属下明白。”赵九思下意识握紧腰间的绣春刀,刀鞘上的云雷纹硌得掌心生疼,“末将从今日起,每晚丑时三刻准时向您帐中呈送一份营中动向,包括粮草车的数量、亲兵换防情况,还有蓝玉会见了哪些人……”
“不必记录车数。”朱五六突然打断他,马蹄声己在巷口炸响,“要留意车辙的深浅。”他轻轻扯了扯缰绳,黑马陡然扬起前蹄,“装粮的车压出的印子深三寸,若是装铁,那印子得深半寸。蓝玉最近总叫嚷着北元余孽要犯边,若真是在筹备粮草,不该出现这么多很深的车辙。”
赵九思凝望着那道被月光拉长的背影,突然忆起前日在工部旧档中,太上王手持放大镜,对着周承业的签名端详了半个时辰,最后在“业”字右上角轻点,说道:“这墨色比其他字深,显然是蘸了两次墨才写成——只有心里发虚的人才会如此。”
西北的风,比京城来得更为迅猛。
朱五六的斗篷猎猎作响之时,蓝玉的军帐己在前方一里处铺展开来。
他远远便瞧见凉国公挺立在辕门之前,身着玄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冽光泽,腰间横刀的护手是北元特有的狼头纹——与那日从剑穗里抖落出的寒铁片上,刻着同一种纹饰。
“太上王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蓝玉抱拳行礼,臂甲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声响。朱五六留意到,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自己腰间的玉牌,旋即又移开,“今日特命火头军炖了马奶酒,王爷不妨尝尝,比起京城的羊羔酒,这可带劲多了。”
入帐之际,朱五六靴底碾过一片碎铁屑。
就在他垂眸的刹那,看到蓝玉的亲兵队长正不着痕迹地用脚尖将那碎屑踢进草窠——这铁渣的纹路,与三日前纪远山在凉国公府后巷发现的别无二致。
宴席设于中军帐内,烛火摇曳,将蓝玉脸上的刀疤映照得仿若一条扭曲的活物。
蓝玉举着酒碗凑近时,朱五六敏锐地闻到一股铁锈味——并非来自酒中,而是从蓝玉袖口里散发出来,还混杂着某种腥甜气息,恰似血渍长时间浸泡后的味道。
“王爷总说要改军制。”蓝玉的酒碗重重磕在朱五六碗沿上,酒液飞溅到案几上,“末将就想讨句实话——若是您手上握着三十万精兵,足以镇守大明半壁江山的精锐之师,您舍得交出去吗?”
朱五六端着酒碗的手稳如泰山。
他凝视着蓝玉泛红的眼尾,徐达病榻前攥着他手的场景浮现在眼前,老人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声音微弱却透着无尽担忧:“蓝玉......他总盯着我的兵符看......”此刻凉国公的眼神,与徐达描述的分毫不差。
“利刃握久了,手会麻木。”朱五六忽然一笑,将酒碗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当年本王在终南山采药,见山民劈柴,再好的刀也需定期打磨,不然不仅砍不动柴,刀刃还会崩裂。”他用筷子尖轻轻敲了敲蓝玉腰间的横刀,“军制改革,不过是给这把刀换个更称手的刀鞘罢了。”
蓝玉的手指下意识在刀柄上收紧。
烛火猛地被风扑灭,帐中瞬间陷入短暂的黑暗。
朱五六清晰地听见他磨牙的声音,如同石头碾过碎石子般刺耳:“王爷这比喻,末将记下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朱五六伫立在军械库门前。
晨雾尚未消散,木栅栏上还凝结着晶莹露水。蓝玉的亲兵如影随形,贴在他身后三步远处,刀环随着呼吸节奏,轻轻碰撞甲片,发出规律的“叮、叮”声。
“劳烦取登记册一观。”朱五六指了指墙角的樟木柜,声音中透着恰到好处的随意,“当年在京城,听陛下提及,凉国公的军械库乃是北境最为齐整的,今日一见,果然连锁头都擦拭得锃亮。”
蓝玉的喉结动了动。
他挥了挥手,亲兵掀开柜盖时,朱五六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指尖在身侧微微颤抖——与昨日宴席上,听闻“兵部要派监察御史”时的动作如出一辙。
登记册的纸页略显脆硬。
朱五六翻到洪武五年那页,指腹触碰到凹凸不平的墨迹。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页对着窗口,晨光透过来的瞬间,底下隐约显现出一行小字:“玄铁剑一柄,寒铁嵌鞘,周承业监造”——这行字被人用浓墨涂抹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待修”两个字,墨迹比其他页浓重了三倍。
“王爷在看什么呢?”蓝玉的声音陡然在身后炸响。
朱五六抬头,正迎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凉国公的手重重按在他肩膀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肩胛骨,“这旧册子有何好看的?末将让文书另抄一份新的,送到您帐中便是。”
朱五六任由他将登记册合上。
他望着蓝玉紧绷的下颌线,徐达遗表最后那句被朱砂圈了七次的“慎交兵权”在脑海中浮现,突然笑出声来:“凉国公何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想瞧瞧当年工部送来的兵器,是否真如陛下所说,‘锋利得能劈开月光’。”
回程的马车上,赵九思的密报被封在蜡丸里,藏在朱五六的靴筒夹层。
车轮碾过碎石,朱五六摸出蜡丸,指甲轻轻一挑,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用密语写着:“兵部主簿李茂,洪武五年任兵器司副使,与凉国公府账房周承宗每月十五有书信往来,信匣刻狼头纹。”
朱五六将纸页凑近唇边,轻轻呵了口气,密语渐渐显出原样。
他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沙丘,想起三日前在乾清宫,朱元璋捏着寒铁片,面色凝重:“大宁说他当年总感觉兵器愈发沉重......”原来并非是年纪渐大,而是剑鞘里嵌了带毒的寒铁,每挥动一次剑,毒气便顺着掌心汗水渗进血脉。
“太上王。”赵九思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前方便是居庸关,过了关,便是京城。”
朱五六将密报塞进袖中,指尖触碰到那方檀木匣——里面装着徐达的遗表,还有半片从剑穗里取出的寒铁。
他凝视着车帘外渐渐涌起的晨雾,突然开口:“九思,明日去书坊买本《唐六典》。”
“啊?”赵九思一愣。
“要新抄的,纸页厚实些的。”朱五六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城墙,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我想试着撰写一份......兵部改制的草案。”
马车缓缓碾过护城河桥,晨雾突然散开。
朱五六望着城楼上飘扬的明黄龙旗,伸手按在胸口——那里藏着他的金手指,那些有关律法、制衡,以及如何让利刃既能克敌又不伤到自身的现代知识,此刻正随着心跳在脑海中翻涌。
这一局,也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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