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铜漏才刚刚滴到第七刻,柳仲文的朝靴便重重碾过汉白玉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今日特意身着一件褪色的青布官袍,这件旧衣,还是当年追随朱元璋攻打应天府时所穿,袖口处那道陈友谅军箭划破的细痕,仿佛还留存着往昔战火的余温。
“启奏陛下,”他挺首腰杆,双手扶着笏板,目光有意扫过御座下那道玄色身影,“铁券丹书乃太祖皇帝亲手赐予,本意是彰显功臣之忠诚。然而如今,太上王身兼数职,既掌管火器,又督察农政,还辖制藩王,铁券所赋予‘如朕亲临’之权,己然超越开国六公权力之和。”
此言一出,奉天殿的蟠龙柱间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宁王朱权的朝珠在袖中硌得手背发红,徐辉祖的儿子徐钦紧紧攥着腰间玉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朱五六垂眸,静静盯着自己玄色官服上的云纹,耳中清晰传来朱元璋喉间那极轻的咳嗽声——这是陛下焦虑时的老毛病了。当年在濠州城,被元军围困七日,夜里守着篝火烤红薯,陛下也是这般咳着,对他说:“等打下应天,定要让叔父住上有暖阁的院子。”
“柳大人这是打算卸磨杀驴?”礼部侍郎陆鸣突然走出队列,年轻的声音在殿顶藻井间碰撞回荡,“当年马皇后血崩,太医院皆称回天乏术,是太上王以西洋传来的羊肠线缝合子宫,救了皇后性命;去年山东蝗灾肆虐,又是太上王教导百姓用石灰拌麦种,才保住三百万石夏粮……”
“住口!”柳仲文猛地甩动袖摆,青布摩擦发出刺啦声响,宛如利刃划破空气,“个别事例岂能证明大道?汉有王莽受九锡之礼,唐有郭子仪封尚父之尊,哪一个不是先掌握实权,而后图谋神器?”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臣今日冒死进言,绝非出于私怨,实因太祖皇帝牌位尚在太庙,容不得半分权臣扰乱朝政!”
朱五六看着丹墀下那片青影。柳仲文的后颈泛着青灰色,那是常年伏案批阅奏疏留下的旧疾。他不禁想起三个月前在都察院,这老头攥着自己新订的《农税则例》,固执地说“按亩收粮坏了千年祖制”。结果被自己拉去南京城外的试验田,当看到占城稻抽穗时,他眼睛亮得如同火把。原来有些人的固执,即便亲眼见到好处,也要咬着牙反对到底。
“退朝。”朱元璋突然开口,声音仿佛浸过冰水,透着彻骨的寒意。
他起身时,龙袍扫过御案,朱五六瞥见他袖中露出半截明黄信笺——正是昨日通政司呈上来的弹劾奏疏。
日头缓缓移过承天门,朱五六独自行走在玄武湖的九曲桥上。荷叶上的水珠被风轻轻卷起,洒落下来,落在他玄色衣袖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此刻,他脑海中“百科全书”的界面自动展开,历史篇的“权力转移模型”如走马灯般飞速旋转:霍光辅政时的朝会记录、裴度平淮西后的诏书模板、甚至现代企业的股权制衡案例……最后画面定格在一组数据:当权臣声望超过帝王37%时,82%的案例会引发猜忌;但若能将个人功绩与皇权紧密绑定至60%以上,反而能够加固信任。
“该去太庙了。”他对着湖面,仔细整理了一下冠冕。
水中的倒影里,三十许的面容与记忆中那个在皇觉寺分炊饼的青年渐渐重叠。那时,对方总说:“等有了钱,要给叔父盖三间大瓦房。”如今,他己坐拥天下,可当年分炊饼时的那份热乎气,却快要消散殆尽了。
宗庙大典那日,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天地间一片朦胧。
朱五六手捧着玄玉圭,静静站在丹陛之前,能清晰闻到殿内沉水香与松木混合的气息——这是朱元璋的特旨,说叔父当年在终南山学道,想必早己闻惯了松木香。
玉案上的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
朱五六缓缓展开明黄诰书,墨迹未干的字迹泛着柔和的金光:“至正十二年,元兵围困钟离,臣背负陛下,夜行西十里;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战事紧急,臣献上火攻三策,烧毁陈友谅楼船百艘;洪武十五年,马皇后血崩,臣以羊肠线延续其性命;洪武二十西年,北元也速迭儿侵犯边境,臣率火器营大破其八万骑兵……”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住。
记忆里,马皇后病榻前紧紧攥着他的手,说道:“叔父,别让重八做孤家寡人。”此刻,太庙的穿堂风轻轻掀起诰书边角,恍惚间,他又看见马皇后坐在坤宁宫廊下,用铜漏给小朱雄英数时辰的场景。
“这些,”朱五六抬手指向殿外,陆鸣正带着宦官展开一卷八尺长图,“是臣与陛下共同绘制的万邦来朝图。”他走下丹陛,指尖轻轻抚过图上的红圈,“这里是占城,三个月后便会献上新稻种;这里是马六甲,己答应我们建立水师港;最远的欧罗巴,臣派了徐皇后的族弟徐景昌,带着《农政全书》和二十箱瓷器前往,他们的国王正翘首以盼与大明互市。”
“够了。”朱元璋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朱五六转身,看见他正扶着殿柱,眼角微微泛红。“叔父当年分我半块炊饼时,手冻得像冰砣子。”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亲手将朱五六扶起,“这些年朕总怕你要的太多,原来你所追求的,是让朕的江山,比当年所设想的更为广阔。”
柳仲文突然冲上前,朝笏砸在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陛下不可!这是……”
“拖出去。”朱元璋甩了甩袖袍,神色冷峻,“让都察院去查他儿子在苏州私自囤海盐一事,查清楚后,依照《盐法》处置。”他转头看向陆鸣,“你所说的辅政监国印,着礼部今日就开始铸造。”
暮色如纱,渐渐漫进太庙。朱五六在神库中仔细整理历代铁券。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袖中露出的半卷密诏,那熟悉的赵体小楷墨迹写道:“着靖海侯吴祯,密访北元皇孙脱古思帖木儿下落……”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朱五六将密诏小心收进檀木匣,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
他深知,这不过是另一场风波的开端——但无妨,他有的是办法,让这天下,比今日所见的,更为广阔,更为稳固。
(http://www.isfxs.com/book/GDDHFB-7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