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的喊杀声,随着暮色的渐渐深沉,缓缓淡去。
朱五六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脚下的靴子碾过满地新翻的黄土。今日雷霆军演练改良连珠铳,火药味混合着草屑,在空气中盘旋不散。他在点将台上伫立了整整三个时辰,连后颈都被烈日晒得生疼。
“王上。”贴身侍童小福,手捧着铜盆,静静候在书房门口。盆中的水汽里,漂浮着几片薄荷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热水己经备好了,您要不要先用些晚膳?”
朱五六摆了摆手。
他凝视着廊下摇曳的灯笼,那昏黄的影子在青砖上被拉得老长。昨日在铁坊地窖试射新铳时,弹丸擦着常猛的护心镜呼啸而过,那汉子竟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大笑着说“比去年的响铳带劲多了”。
然而,若要真正在草原深处扎下根基,靠的可不是这响铳,而是那些隐藏在毡房里、马背上的“耳朵”和“眼睛”。
朱五六推开门,书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灯花。
他解下玉带,随意搭在椅背上,指尖在案头轻轻敲了两下。小福心领神会,立刻从暗格里捧出一个檀木匣。
匣中铺着丝绒,一块墨玉般的石头静静躺在其中,这是他珍藏了三年的“钥匙”。
“地理篇,蒙古语系。”朱五六缓缓闭上双眼。
熟悉的灼痛,如潮水般从太阳穴蔓延开来,仿佛有人正拿着细针,在他脑仁里绘制地图。
等他再次睁眼时,案上的《华夷译语》己被翻到最后几页,空白处密密麻麻爬满了他刚写下的蝇头小楷:“蒙文十二字头,取‘阿’为a,‘额’为e......”
窗外的月亮,悄然爬过东墙,朱五六终于停下手中的笔。
他活动着己然发僵的手腕,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纸页。左边是简化蒙文速记手册,右边是数字密码表,每个数字对应三个蒙文字母,末位还加上随机校验码。
即便密信不幸落入鞑子手中,没有这本“密钥”,便是十个萨满聚在一起,也休想解开其中的奥秘。
“王上,陆百户和那位阿兰朵姑娘到了。”小福的声音,从门外轻轻传来。
朱五六将纸页小心收进铜匣,上好锁,这才抬声说道:“请进。”
门帘掀起的瞬间,身着飞鱼服的陆九渊,率先大步跨了进来。靴跟叩地,发出清脆的“咔”一声,抱拳的动作迅猛如刀出鞘。
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身着粗布靛青衫,发间却别着一枚银制的月牙坠子。朱五六记得,这是漠南汪古部老银匠的手艺。
“草民阿兰朵,见过太上王。”女子屈膝行礼,声音宛如浸了马奶酒的胡琴,带着草原特有的沙哑。“陆百户说,王上要派草民回草原?”
“不是回,而是扎根。”朱五六指了指案上的铜匣,“你父亲当年行走草原商路,从大都到哈拉和林的商队暗号,你还记得多少?”
阿兰朵的手指,突然紧紧攥住裙角。
朱五六瞧见她喉结微微一动。三年前,元军血洗应昌城,汉商的商队被砍头后,头颅挂在城门之上,她便是那时被掳走的。“记得。”她抬起头,眼眶己然泛红,“父亲教我‘三响鞭是暴雨,五响鞭是雪阻’,后来……后来鞑子用皮鞭抽打我,逼问我商队藏在何处。”
陆九渊的手,不自觉按在腰间绣春刀上,指节泛白。
朱五六却从袖中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半块羊脂玉牌,缺口处还带着斑驳的血锈。“这是你父亲临终前,塞给守城老兵的。他说‘我女儿要是活着,让她替我烧柱香’。”
阿兰朵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她颤抖着双手,捧起玉牌,眼泪止不住地砸在牌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王上要草民做什么?”她猛地擦了一把脸,决然道,“哪怕是刀山火海,阿兰朵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教。”朱五六抽出那本速记手册,轻轻推了过去,“教这二十个密探认识蒙文,教他们如何混入马市,如何在挤奶时留意帐外的动静。”他又指了指陆九渊,“陆百户的人,都是从锦衣卫里挑选出来的刺儿头,能耐大得能熬三天三夜蹲坑,可认字的速度,比认马还慢。”
陆九渊嘴角微微抽搐:“王上,末将那几个小子,上个月还把‘可汗’写成‘可汉’……”
“所以得换个法子。”朱五六敲了敲手册的最后一页,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羊头、火焰、断刀。“明天开始,就用图像教学。羊头代表‘集结’,火焰表示‘行动’,断刀意味着‘有埋伏’。”他转头看向阿兰朵,“你再教他们几句牧民常说的浑话,比如‘我的马丢了’,其实意思是‘哨探跟丢了’,‘奶酒酸了’,就是说‘粮食不够’。”
阿兰朵低头翻看着手册,忽然展颜一笑:“王上这法子实在妙。草原上的老牧人虽不识字,可光看个羊粪蛋,都能讲上三天故事。”
“赵师傅到了。”小福再次掀起门帘。
五十来岁的赵九龄,佝偻着背挤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竹节。
他本是前元的火药师,被朱五六从金陵牢里救出来时,身上还残留着硫磺的气味。“王上,您要的防水竹筒。”他小心翼翼地将竹节放在案上,“小的用桐油泡了七日,又裹了一层鱼鳔胶,就算把它扔到河里泡上三天,里头的纸也不会沾湿分毫。”
朱五六捏起竹节,轻轻晃了晃,里面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他抽出插销,果然看到油纸包裹得方方正正,解开后,纸上的字迹清晰清爽。“信鸽每日申时三刻放飞。”他抬头望向陆九渊,“每只鸽子腿上绑不同颜色的丝线,红色代表漠南,蓝色代表漠北,绿色……就给汪古部。”
“末将明白。”陆九渊掏出一个小本,认真记录着,“驿站图谱您画的那八处,弟兄们己经去踩过点了,有两处靠近斡亦剌部,得换上牧民的皮袄,才能混进去。”
“换。”朱五六的指节抵着下颌,“要让他们觉得,这些汉人是走投无路来讨生活的,绝非朝廷的官员。”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个铜哨,“这个给阿兰朵。吹三声长哨,二十里内的信鸽都会飞过来——但不到万不得己,千万不要使用。”
阿兰朵接过铜哨,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其焐热。
接下来的半个月,朱五六的后院,俨然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学堂。
白天,总能听见“羊头!集结!”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夜里,总有黑影翻墙而出,又在黎明前悄悄摸回,靴底沾满了草籽和马粪。
朱五六每日辰时前来查训,看着阿兰朵揪着密探的耳朵,纠正蒙语发音;看着陆九渊用草绳捆着人,练习潜伏技巧;看着赵九龄蹲在鸽棚边,仔细数着信鸽的食槽——必须让每只鸽子都能认出自己的食盆,才不会飞错驿站。
“王上,第三组能传信了!”第十五天傍晚,陆九渊跑得满头大汗,兴奋地说道,“他们扮成盐商,在应昌城外围的牧民营里蹲守了一宿,带回一张地图,标注着鞑子的马群在哪里饮水!”
朱五六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一条河,河边画了七个羊头——代表七处水源。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歪扭的线条,忽然露出一抹笑容:“比我当年在实验室记录的数据好看多了。”
是夜,朱五六站在府中最高的望星楼上。
深秋的风,裹挟着丝丝寒意,扑面而来。他凝视着檐角那盏防风灯,灯光中,一个白影扑棱棱掠过——首只信鸽,带着“漠南汪古部近期动向”的密令,正一头扎进北方的夜色之中。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帷幕。”他对着风,喃喃自语。
楼下的书房里,烛火依旧明亮。
朱五六走进书房,案头堆满了一叠新到的密报。最上面那张,墨迹尚未干透,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火焰,旁边用数字密码写着:“漠北,月中,有大动。”
他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指尖刚要去揭开第二张密报,窗外忽然传来信鸽扑翅的声音。
比约定时间,早了整整三个时辰。
朱五六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下意识地抓起案上的铜哨,却又缓缓放下。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密报上,投下一片银白,恰似草原上的皑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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