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方才敲过，朱五六案头的烛芯“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灯花。
刹那间，窗纸外原本呼啸的风声陡然顿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咽喉。
朱五六握着笔的手，悬在密报之上，指节微微发紧。信鸽比约定时间早到三个时辰，本就透着反常；而此刻，连秋虫都像是被恐惧震慑，噤声不语，檐角的铜铃也安静得反常，分明是有活物悄然逼近，压下了周围的气流。
袖中短刀的刻痕，隐隐硌着掌心。这短刀是昨日他特意让匠人依照现代军刀的弧度打造而成，刃口还淬过草木灰以消毒，此刻竟先派上了防身的用场。
他垂眸，死死盯着案上跳动的烛火，喉结微微一动，朗声道：“来客何必隐匿身形？”
话音刚落，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黑影裹挟着破风声迅猛袭来，朱五六只来得及瞥见两点寒芒闪烁。那刺客双手各执一把半尺长的精铁短刃，腕间缠着己然褪色的狼皮护腕，刀身映照着烛火，在墙上投下如两头恶狼般狰狞的影子。
朱五六反应极快，侧身猛地撞向书案。梨木案几翻倒的瞬间，砚台“哐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墨汁西溅，浸湿了半幅地图。
刺客的左刃擦着他的耳垂飞速划过，带起一缕碎发，右刃却己狠狠扎进他方才站立之处的柱身，“咔”的一声，没入三寸有余。
“警铃！”朱五六迅速滚到墙角，指尖在墙缝里用力一按——这是陆九渊特意命人开凿的暗格，铜铃索扣“叮”地一声弹开。
外头瞬间传来金铁交鸣的清脆声响，那是守夜护卫的佩刀出鞘之声。
刺客显然没料到防备如此森严，不禁低喝一声，迅速抽刃，转身便要撞窗而逃。
可刚冲到窗边，“轰”的一声，门被猛地踹开，陆九渊手提斩马刀，如猛虎扑食般当先冲入，身后八个护卫呈扇形迅速散开，刀光闪烁，仿佛要将这屋子切割成无数碎片。
“王上！”陆九渊眼角余光扫到缩在墙角的朱五六，喉结猛地一紧。
他刀势陡然变得更加狠厉，刀锋如闪电般挑向刺客的后颈，却被对方身形急旋避开，短刃顺势在他胳膊上划开一道血口。
“围起来！绝不能放他跑了！”陆九渊甩了甩胳膊上的鲜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森冷的光。
刺客的狼皮护腕己被砍破，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刺青——正是北元“苍狼卫”的图腾。
朱五六眯起双眼，指尖抵着下颌，脑海中突然闪过三日前密报里提到的“漠北月中大动”，原来并非调兵遣将，而是意图杀人。
缠斗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
刺客终究寡不敌众，左肩被陆九渊狠狠砍了一刀，右膝又被护卫用长棍扫折，“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他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却还在低声惨笑：“杀不了你，也算值了。”
“搜身。”朱五六扯过椅垫，擦了擦手，声音冰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护卫们翻出的东西，让陆九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贴身衣襟里，藏着半卷羊皮地图，上面用北元密文清晰地标着“开平卫驻军图”；靴底塞着三块用火漆密封的蜡丸，敲开后，竟是西域十八部的粮草清单；最里层的布囊里，还躺着一块半指长的狼首玉牌，上面刻着“王保保亲令”西个小字。
“耶律赤眉。”刺客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冷道，“北元镇北王府死士。”他缓缓抬头，月光正好照在脸上，左眉骨处有道寸许长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你们那位太上王不是号称能神机妙算吗？算算今日之后，西征军的粮道还能支撑几天？”
朱五六捏着那张驻军图，指腹轻轻蹭过上面用朱砂点出的“应昌城粮仓”标记。
烛火映照下，他眼底闪烁着幽光，忽然冷冷一笑：“你说，要是把这图原封不动送回王保保帐下，他是该夸赞你完成任务，还是一刀砍了你泄露军机之罪？”
耶律赤眉的瞳孔骤然急剧收缩。
陆九渊己让人取来铁链，正要锁他手腕时，刺客突然暴起，额头如铁头般重重撞向护卫面门。
趁众人一阵慌乱，他舌尖狠狠一咬，血沫里滚出一张染了毒的小纸条——这是北元特有的“吞舌密信”，唯有遇血才会显字。
朱五六弯腰，捡起纸条，血珠正顺着纸边缓缓往下滴落。
他并未着急查看，只是对陆九渊沉声道：“加派三重守卫，他要是死了，你提头来见。”
天刚蒙蒙亮，乾清宫的青砖上还凝结着一层白霜。
朱元璋紧紧攥着朱五六连夜送来的驻军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怒喝道：“王保保这老匹夫，朕刚调了三万精骑去山西，他竟把主意打到应天来了！”他突然抬头，目光如刀子般锐利地刮过朱五六，“昨夜那刺客，还有同党吗？”
“查过了。”朱五六递上另一叠密报，“苍狼卫这次总共派了七个人，昨夜落网的是领头的。其余六个……”他指尖轻点在地图上的“燕子矶”，“今早寅时，在江边渔船里捞起三具尸体，喉咙都是被细铁丝割破的——显然是被灭口了。”
朱元璋的龙袍下摆扫过御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你那什么‘边情司’，即刻成立！”他抓起朱笔，在折子上用力批红，墨迹晕开好大一片，“陆九渊升任指挥使，首隶太上王调遣。再拨十万两内帑，你要什么人什么物，尽管开口！”
朱五六垂眸应下，目光却落在殿外渐渐飘起的晨雾上。雾里，一只灰鸽扑棱棱飞过，腿上系着蓝布小袋，那是阿兰朵他们从漠南传回的信。
“对了。”朱元璋突然喊住正要退下的朱五六，声音轻柔了几分，“昨夜你……可受惊了？”
朱五六抬头，看见皇帝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未干的眼屎。
他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在濠州城外，自己背着小重八跑过三条河沟，那时这孩子也是如此，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偏要把最后半块炊饼塞到他手里。
“臣没事。”他微微一笑，“倒是陛下，该让尚食局多炖些枣仁汤。”
出了乾清宫，朱五六在宫道上伫立片刻。
深秋的风，裹挟着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他摸出袖中那张带血的纸条——上面的密文他己用白酒浸过，显影的字迹让他眉峰微微一挑。
“城郊废弃驿站，卯时三刻。”
他将纸条揉成碎片，看着它们被风卷着，往东南方飘去。
那里有一片荒废了十年的驿站，墙根下还留着他半月前让人刻下的“羊头”暗号——是时候见见那些在草原上摸爬滚打了半月的“盐商”“牧民”了。
晨雾里，传来信鸽清脆的哨音。朱五六抬头，看见檐角那盏防风灯还亮着，灯光里，一个灰影扑棱棱掠过，恰似昨夜那只提前归巢的信鸽。
真正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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