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柴房内凝固的空气。那句“黑皮狗”和“挨个屋子搜”，更是让云老板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知道了！我马上来！”云老板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被惊扰的不悦，“慌什么！让他们在前院等着！”
门外阿元急促的脚步声跑远了。
柴房内，时间被压缩到了极限。每一秒都重逾千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沈墨灰败的脸上跳跃，那胸腹间的弹孔，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还在无声地吞噬着生命。
剪开？还是……刺下？
云老板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染血的弹孔上，又猛地扫过那本浸透鲜血、扉页上字迹刺目的《新青年》。沈墨袖口下的伤疤、他翻书时冰冷的手指、他说“当诛”时毫无波澜的眼神、以及他丢下书说“都是唱本子”时那一闪而逝的涟漪……所有画面在生死关头的巨大压力下轰然炸开，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念头：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自己犹豫的刀下！
“咔嚓！”
剪刀再次咬合，快如闪电！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布料，而是旁边一件干净的、准备替换的素白里衣！云老板用尽力气，几下就将里衣撕扯开，拧成条状。他顾不上血污的腥黏，双手用力压住沈墨胸腹间那个狰狞的弹孔！入手是滚烫的湿滑和可怕的凹陷感，他能感觉到微弱的心跳隔着皮肉撞击着他的掌心。
“呃……”巨大的按压痛楚让昏迷中的沈墨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云老板充耳不闻，额角青筋暴起，用撕开的布条死死缠绕住沈墨的伤口，一圈，两圈，三圈……布条很快被涌出的鲜血浸透，但他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灌注进去，堵住那生命的洪流。
与此同时，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警察！搜查！后院的柴房！沈墨！这具身体！这身血衣！必须藏起来！立刻！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般扫过这狭小堆满杂物的空间。角落！那个堆满了陈年旧物、蛛网密布的角落！那里有个破旧的、几乎被废弃的腌菜大缸，缸口盖着一块厚实的、满是灰尘的木板！
几乎是凭着本能，云老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手死死按住沈墨的伤口，另一只手拖住沈墨的腋下，用尽全身力气，将人半拖半拽地向那个角落挪去！沈墨的身体沉重得如同山石，每一次拖动都让伤口渗出更多的血。云老板咬着牙，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沈墨苍白的脸上。终于将人拖到缸边，他掀开沉重的木板，一股浓烈的陈腐霉味扑面而来。缸里是空的，积着厚厚的灰尘。
顾不上许多，云老板几乎是粗暴地将沈墨塞了进去。沈墨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缸底，像个破碎的玩偶。云老板迅速捡起地上那件被剪得稀烂、浸透血污的长衫，连同那本染血的《新青年》，一股脑地塞进沈墨怀里，用他的身体压住！然后，他飞快地将那块沉重的、布满灰尘蛛网的木板盖了回去！只留下缸口边缘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做完这一切，云老板己经脱力，背靠着冰冷的缸壁剧烈喘息。他低头看着自己：月白的绸布睡衣前襟，早己被沈墨的血和自己的汗水浸透，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红，触目惊心。手上、胳膊上，全是黏腻的血污。浓郁的血腥味，即使在这霉味浓重的柴房，也挥之不去！
不行！这样出去，等于自投罗网！
前院己经传来了嘈杂的呵斥声和翻箱倒柜的噪音，脚步声正迅速地向后院逼近！
云老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转身，抓起地上那把染血的裁衣剪刀，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自己左臂内侧，狠狠划了下去！
“嘶——”
尖锐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布满额头。一道寸许长的口子绽开，鲜血立刻涌了出来。他迅速将剪刀在干草上胡乱蹭了蹭血迹，丢回原处，然后抓起旁边一捆相对干净的干草，胡乱盖住腌菜缸前那滩最明显的血迹痕迹。
脚步声己经到了柴房门外！
“砰！”门被粗暴地踹开！
刺眼的手电光柱蛮横地扫射进来，瞬间照亮了柴房内飞舞的尘埃和云老板惨白如纸的脸。
又是那个黑脸警官！他带着两个手下，堵在门口，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狭小的空间。当手电光落在云老板身上，落在他胸前大片刺目的血迹和手臂上那道新鲜流血的伤口时，黑脸警官的瞳孔猛地一缩！
“云老板？”黑脸警官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审视，“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柴房？还弄成这样？”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云老板脸上、伤口上、染血的睡衣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在他身后那个草半掩的角落和那个盖着木板的大缸上。
云老板靠着腌菜缸，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倒下。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伤口，指缝间立刻渗出新的鲜血。他脸上露出痛苦夹杂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声音虚弱而急促，带着戏台上训练出的恰到好处的颤抖：
“警官……可吓死我了！方才……方才我正在收拾杂物，不知从哪儿窜进来一个黑影！像是……像是被追急了的野狗，又像是……贼！凶得很！扑上来就抢我手上的剪刀！”他喘息着，眼神惊恐地看向地上那把剪刀，“我……我与他撕扯，被他划伤了手臂，慌乱中……也不知刺没刺中他……他撞翻了东西，抢了……抢了我放在这里的一个装了些散钱的旧包袱，就从……就从那后窗跑了！”他抬手指了指柴房高处那扇小小的、布满蛛网的透气窗。
黑脸警官的目光顺着云老板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扇小窗，又狐疑地落回他身上，尤其是那大片血迹的胸口。“野狗？贼？抢钱？”他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云老板，你这血……可不像只是手臂上那点伤能染出来的！还有这味道……”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那浓重的血腥味绝非一道小伤口能散发出来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却带着十足火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群黑皮狗！大半夜的闯进我戏班后院，吓坏了我台柱子，你们赔得起吗？！”
是班主！一个须发皆白、身形微胖的老头，此刻穿着中衣，外罩一件半旧的棉袍，手里拄着根拐杖，怒气冲冲地拨开挡在门口的警察挤了进来。阿元跟在他身后，小脸煞白，紧张地看着云老板。
班主一眼看到云老板胸前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立刻夸张地“哎哟”一声，扑了过来：“云哥儿！我的祖宗！你这是怎么了？！”他心疼地扶住云老板，对着黑脸警官怒目而视，“看看！看看！都说了后院没别人，只有云哥儿在收拾东西！定是你们这阵仗太大，惊动了外面过路的亡命徒，以为我们戏班有什么油水，才闯进来行凶！你们不去抓那真凶，反倒在这里盘问我的人？！”
班主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住了黑脸警官看向腌菜缸的视线，同时手在云老板背后用力捏了捏。
云老板会意，立刻配合地呻吟一声，身体又晃了晃，仿佛失血过多站立不稳：“班主……我……我没事……就是吓着了，伤口有些疼……钱……钱袋子被抢了……”
班主立刻转头，对着黑脸警官吼道：“听见没？！人伤了！东西被抢了！你们警察厅是吃干饭的吗？！还不快去追那贼人！要是耽误了我云哥儿登台，影响了戏班的生意，你们警署长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黑脸警官被班主这一通连珠炮似的责骂和云老板那虚弱痛苦的样子弄得有些迟疑。他再次扫视柴房：地方狭小，杂物堆叠，但确实一眼望去藏不住人。那扇小窗也的确开着。云老板身上的血迹和伤口也符合“撕扯抢劫”的描述。再加上班主在北平梨园行也算有几分薄面，闹僵了确实麻烦。
他阴沉着脸，又用手电仔细照了照几个可疑的角落，特别是那堆干草盖着的地方，用脚踢了踢，干草下只有地面，并无异样。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盖着木板的腌菜缸上。
云老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自己按在伤口上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班主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但脸上怒气更盛：“看什么看？！一个腌咸菜的破缸子！难道还能藏个大活人不成？沈长官上次来搜查，不也查过了？里面全是灰！”
黑脸警官想起上次沈墨带队搜查，确实没查出什么，沈墨还放过了云老板。他犹豫片刻，最终哼了一声：“收队！去附近巷子搜！看看有没有可疑血迹和脚印！”他狠狠瞪了云老板和班主一眼，“云老板，你好自为之！若是让我查出什么……”
“查！尽管查！”班主梗着脖子，“清者自清！赶紧走！别耽误我们处理伤口！”
黑脸警官带着手下悻悻地离开了柴房，脚步声和呼喝声逐渐远去。
首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前院，柴房内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班主和阿元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腿都有些发软。阿元赶紧冲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云老板。
云老板却猛地推开阿元，踉跄着扑向那个腌菜缸！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掀开沉重的木板！
缸底，沈墨蜷缩在那里，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塞在他怀里的血衣和《新青年》染红了他身下的灰尘。云老板颤抖着手探向他的鼻息，指尖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气流。
“还……还有气……”云老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后怕。
班主凑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我的老天爷！真是他？！沈……沈……”后面那个“墨”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他……他怎么会……”
“班主！”云老板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和一丝恳求，“帮我！弄干净的热水，干净的白布，伤药！越多越好！还有……弄点参汤吊命！要快！”
班主看着云老板那双被血丝布满、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又看看缸底那个气息奄奄的通缉要犯，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狠狠一跺脚：“罢了罢了！我老吴这辈子，就赌这一把大的了！阿元！快去！按云老板说的办！手脚麻利点，别惊动任何人！”
阿元吓得一哆嗦，但看到云老板和班主凝重的神色，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用力点点头，转身飞跑出去。
柴房内，只剩下云老板和缸底命悬一线的沈墨。油灯的火苗依旧不安地跳跃着，将云老板染血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小心地擦拭着沈墨脸上和颈部的血污，动作是台上演绎过千百遍的温柔，眼神却复杂得如同深渊。
“沈墨……”他低低地、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你说戏可以假……” 他的目光落在那被血浸透、隐约露出扉页字迹的书册上，又移到沈墨胸腹间被自己草草包扎的、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可这血……太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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