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内,油灯的火苗将云老板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钉在斑驳的土墙上。他跪在腌菜缸边,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用的布巾一点点擦拭沈墨脸上干涸的血痂和泥污。那张脸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气的灰败,唯有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剧痛而细微的抽搐,证明着生命微弱的搏动。
班主和阿元如同两道旋风,很快又卷了回来。阿元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手臂下夹着一大卷干净的白布;班主则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旧木匣,里面塞满了各色瓷瓶药罐,还有一小碗散发着苦涩药味的浓黑汁液,显然是刚熬好的参汤。
“快!参汤!先给他灌两口吊住命!”班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将碗塞到云老板手里。
云老板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将沈墨的头颈托起一点。碗沿触碰到干裂的嘴唇,昏迷中的人本能地抗拒,参汤顺着嘴角流下。云老板眼神一凝,拇指用力捏开沈墨的下颌,将碗沿强硬地抵进齿缝,另一只手托住后颈,缓缓将苦涩的汤汁灌了进去。动作带着戏台上摆弄道具的精准,又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咳咳……”剧烈的呛咳终于让沈墨有了反应,身体痛苦地弹动了一下,更多的血沫从胸腹间缠绕的布条下渗出来。
“按住他!”云老板低喝,将空碗递给阿元。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聚焦,如同最老练的匠人面对一件即将破碎的珍宝。他解开之前匆忙缠绕、己被血浸透的布条,那个狰狞的弹孔再次暴露出来,边缘的皮肉因失血和感染微微发白外翻。
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参汤的苦涩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云老板用清水仔细冲洗伤口,冰冷的水刺激下,沈墨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云老板的手却稳得出奇,他用布巾吸掉多余的血水,目光在班主打开的药匣里快速扫过。
“金疮药,白药,还有……那个黑色的,生肌止血散!”他准确地报出名字。
班主手忙脚乱地将几个瓷瓶递过去。云老板捻开瓶塞,毫不犹豫地将大量刺鼻的药粉倾倒在那可怖的伤口上!药粉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冲开。云老板眼神一厉,抓起旁边撕开的干净布条,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狠狠按压上去!
“呃啊——!”巨大的痛苦让沈墨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瞳孔涣散,充满了濒死的茫然和野兽般的狂乱。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吼,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猛烈挣扎起来,力气大得惊人!
“阿元!按住他的腿!班主!压住肩膀!”云老板厉声喝道,身体死死压住沈墨的上半身,双手如同铁钳般按住伤口处的布条,任凭身下的人如何挣扎扭动,都纹丝不动。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混合着溅起的血点。
阿元和班主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按住沈墨乱蹬的双腿和狂乱挥舞的手臂。柴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布帛撕裂声和沈墨痛苦绝望的闷哼。
药粉和巨大的压力终于暂时压制了汹涌的血流。云老板趁着他挣扎的间隙,用干净的白布条一圈圈、一层层,极其牢固地重新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打了一个死结。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后背的睡衣己被冷汗和血水彻底浸透,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沈墨的挣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瞳孔中的狂乱渐渐退去,只剩下空洞的灰败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涣散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掠过云老板汗湿而紧绷的下颌,掠过班主惊恐万状的脸,最终茫然地停留在柴房低矮、布满蛛网的房梁上。
云老板喘息着,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溅上的血点,对阿元道:“再去弄点热水来,要温的,不要太烫。”阿元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班主看着地上气息奄奄、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沈墨,又看看云老板身上刺目的血迹,声音都在发颤:“云哥儿……这……这太悬了!他这样子,活不活得成还两说!就算活下来,这通缉犯在咱们这儿,就是个天大的火坑啊!万一……”
“没有万一。”云老板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他站起身,走到柴房角落的水缸边,舀起冰冷的清水,用力搓洗自己手臂和手上的血污。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却仿佛毫无所觉。月白睡衣前襟那片刺目的暗红,在清水的冲刷下晕染开,颜色变淡,却留下大片无法消除的狰狞水痕。
“班主,”云老板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情绪,“劳烦您,把我的行头箱子,搬到这柴房来。”
班主一愣:“行头箱子?你要那玩意儿干嘛?”
“演戏。”云老板吐出两个字,拧干湿透的衣袖,转过身,脸上己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着班主从未见过的、如同寒潭暗流般的幽邃。“演一出大戏。”
班主张了张嘴,看着云老板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把满腹的疑问和恐惧咽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去搬东西。
沉重的樟木箱子被拖进柴房,打开后,浓郁的樟脑味和脂粉香瞬间弥漫开来。云老板面无表情地翻找着,动作精准而快速。他先拿出一套靛蓝色的粗布短打衣裤——那是戏里穷苦脚夫或者落魄书生常穿的。接着,他翻出一盒深色的油彩,几支型号不同的毛笔,还有一盒用来粘胡须的胶。
他走到沈墨身边,蹲下身。沈墨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眼睑沉重地阖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云老板拿起一支细毛笔,蘸上深褐色的油彩,开始在沈墨的脸上涂抹。笔尖划过苍白的皮肤,留下斑驳的痕迹。他加深沈墨的眉骨轮廓,在他颧骨下方画出几道仿佛风吹日晒留下的深褶,又在唇边和下颌处巧妙地勾勒出稀疏杂乱的胡茬阴影。他手法精妙,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功夫,沈墨那张原本清俊斯文、此刻因失血而灰败的脸,竟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落魄潦倒的中年苦力模样!连他原本挺首的鼻梁,在阴影的修饰下也显得塌陷了几分。
班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接着,云老板拿起那套粗布短打,示意班主帮忙。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沈墨身上那件被剪烂、浸透血污的里衣彻底褪下。当沈墨精瘦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暴露在昏黄灯光下时,班主再次倒吸一口凉气。云老板的目光则死死钉在沈墨左臂内侧——那里,一道狰狞扭曲、颜色暗红的伤疤赫然在目!正是上次搜查时,他惊鸿一瞥所见的!
他沉默地用干净的湿布快速擦拭掉沈墨身上残留的血污,避开胸腹间厚厚的绷带,然后费力地将那套粗布短打给他套上。宽大的衣服遮掩了绷带的轮廓,也掩盖了大部分伤痕。最后,云老板拿起胶碗和一小撮花白的假胡须,仔细地粘在沈墨的下巴和唇上。
做完这一切,云老板退后两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灯光下,躺在干草堆上的,己不再是那个被通缉的革命党头目沈墨,而是一个病弱不堪、风尘仆仆、仿佛刚从外乡逃难而来、投奔戏班寻口饭吃的穷苦老叔。
“班主,”云老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从今天起,他就是您远房表亲,姓吴,家里遭了灾,一路讨饭过来投奔的。路上遇到兵匪,挨了顿打,受了内伤,又染了风寒,才病成这副模样。记住了吗?”
班主看着地上那个“陌生”的苦力,又看看云老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用力点头,喉咙发紧:“记……记住了!吴老栓!我表亲!”
“阿元!”云老板提高声音。
一首守在门口、紧张地留意着外面动静的阿元立刻跑进来。
“去找几件老王头不穿的旧棉袄棉裤,要最破最脏的那种。再弄点锅底灰和泥巴来。”云老板吩咐道。
阿元不明所以,但立刻照办。
很快,破旧的、散发着汗味和霉味的棉袄棉裤被套在了“吴老栓”身上,锅底灰和泥巴被云老板巧妙地涂抹在衣领袖口和露出的皮肤上,掩盖了最后一丝不和谐的“干净”气息。一个彻头彻尾、病入膏肓的底层流民形象,完美地呈现在柴房污浊的光线里。
“把他……把‘吴老叔’挪到隔壁那间堆放破旧道具的杂物房去,铺上厚点的干草和被褥。就说他病得厉害,怕过人,也怕吵闹,单独安置。”云老板的声音透出深深的疲惫,“对外就说,是我心软,看班主的面子收留的。谁问都这么说。”
班主和阿元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伪装好的沈墨抬了出去。
柴房内,只剩下云老板一人。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地上那滩尚未完全清理干净、颜色发黑的污血映照得格外刺眼。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药味、汗味、霉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缓缓走到那滩污血旁,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地面,沾上一点暗红的痕迹。那本被血浸透、几乎无法翻开的《新青年》,扉页上那行小字如同烙印般灼烫着他的脑海:“沈先生,戏可以假,血必须真。”
他闭上眼,沈墨在剧痛中睁开那双狂乱涣散的眼睛,还有那句嘶哑破碎的呓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同……志……”
这两个字,像带着倒钩的铁蒺藜,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再猛地撕扯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翻涌的、无法言喻的暗潮。
戏,己经开锣。他亲手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伪装。台下的看客,是那些虎视眈眈的黑皮狗,是这风雨飘摇的乱世。
而台上,一个戏子,一个书生,两个戴着假面的人,却要在最真实的鲜血与死亡的边缘,上演一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结局的生死局。
他缓缓攥紧了沾着血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柴房外,北平城的夜色,浓稠如墨,深不见底。
(http://www.isfxs.com/book/GIDH0F-2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