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的同心书院,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杏花混合的清香。沈妙站在藏书阁的窗前,看着廊下那群正在临摹《女诫》新篇的西域学子,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是波斯国的商队到了。
为首的胡商捧着个鎏金盒子走进来,掀开时,里面铺着层天鹅绒,放着枚鸽卵大的蓝宝石。“沈夫人,”他操着生硬的汉话,指节叩了叩盒底,“我国公主说,这是谢礼。您教我们的女子识字,我们把丝绸之路的商路图给您——往后西域女子来中原求学,沿途驿站都会供给食宿。”
沈妙指尖抚过宝石冰凉的切面,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那个雪夜。波斯公主的侍女跪在书院门口,怀里揣着封用胭脂写的信,说她们的公主被锁在象牙塔里,连看星象的《周髀算经》都读不到。那时沈妙便知,有些枷锁,从来不止存在于中原的深宅大院。
“宝石我留下,”沈妙将本《算经》塞进胡商手里,封皮上印着李氏之女画的星图,“但商路图不必给我。你告诉公主,明年开春,我们会派学子去波斯建分院——带着你们的公主一起读书,才是最好的谢礼。”
胡商眼睛亮起来,连连作揖。廊下的西域学子们听见这话,纷纷扔下笔围过来,其中个梳着双环髻的少女突然跪地,举着本写满波斯文的册子哭道:“先生!我阿爹是于阗国的史官,他说若不是您的书,我现在早被送去和亲了——这是我译的《女则》,您看看能用吗?”
沈妙扶起她时,指腹触到少女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抄书磨出来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沈府的藏书阁,也是这样一遍遍地抄母亲批注的《女诫》,烛火熏得指尖发焦,却不知那些字里藏着能燎原的火种。
正说着,知学带着工部的匠人来了。他鬓边的白发又添了些,手里却捧着卷崭新的图纸,展开时,是座三层的飞檐楼阁。“娘,苏先生,”他指着图上的活水回廊,“这是给藏书阁盖的续楼,特意留了十二扇朝南的窗,冬天能晒到太阳,夏天有穿堂风——工匠说,用西域的琉璃做窗纸,连夜里读书都不用点蜡烛。”
苏文瑾接过图纸,忽然咳嗽起来。沈妙连忙替他捶背,见他帕子上沾了点暗红,心里一紧,面上却笑道:“还是知学细心。当年在南疆的军帐里,你爹连油灯都舍不得多点,哪敢想有琉璃窗的藏书阁?”
知学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祖父临终前总说,他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当年在南疆没拦着您烧那些束缚女子的旧书。他说您烧书时的火光,比战场上的狼烟还亮。”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课堂,沈妙坐在最后排听新科女进士讲学。那姑娘是南疆伤兵的孙女,如今讲起《天工开物》来,眉梢眼角都是飞扬的神采。台下坐着个穿胡服的小女孩,正用炭笔在纸上画纺车,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要造能织布的机器”,像极了当年阿禾在沙盘上画水车的模样。
“听说了吗?”下课铃响时,两个女学生凑在廊下说话,“户部的李大人要把女儿送来读书了——就是去年说女子不该抛头露面的那位。”另个学生笑着接话:“我还听说,他女儿偷偷读咱们的《算术》,把家里账房先生算错的税银都查出来了呢!”
沈妙听着这些话,忽然看见苏文瑾拄着拐杖站在杏树下。他正对着朵半开的杏花写生,笔尖在纸上勾勒的弧度,像极了当年在南疆给她画像时的模样。只是那时他画的是她执剑的背影,如今画的是含苞的花——原来最锋利的剑,终究化作了最温柔的笔。
“画好了吗?”沈妙走过去,见画纸角落题着行小字:“杏林春深,代有新声。”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母亲遗物时,在《女则》的夹层里发现张字条,是父亲的字迹:“你娘说,女子读书不是为了和男子争高下,是为了让这世间的道理,不止听得到男人的声音。”
正怔忡着,安宁太后的仪仗到了。老太后被宫女搀扶着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竹篮,掀开盖布,里面是热腾腾的杏仁酪。“先生你看,”她指着跟来的几个宫装女子,“这是新选的女官,往后宫里的女学,就由她们来管——当年你教我的《女诫》新篇,现在要教给她们了。”
其中个梳着圆髻的女官突然屈膝,怀里掉出本笔记,首页写着“女子亦可修水利”。“奴婢是江南的河工之女,”她红着脸捡起来,“去年看了先生写的《水经注补》,才敢进宫应选——我想把黄河的治水法子,教给更多沿河的女子。”
沈妙翻开笔记,见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杏花。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当年她夹在《南疆水利图》里的那片,还是眼前这满树新花中的一朵。
暮色降临时,祠堂里的烛火亮起来。沈信的牌位前摆着新摘的青杏,旁边是那套被翻得卷边的《女则》。知学的儿子正趴在蒲团上,用炭笔在纸上画着什么,沈妙走过去一看,竟是群女子站在城楼上,手里举着书,脚下踩着云梯——画旁写着:“姑姑说,这是在拆旧城墙。”
“祖母,”孩子仰起脸,鼻尖沾着墨汁,“先生说您年轻时,敢一个人去南疆打仗——我长大要去海那边,教那些没书读的女子写字,比您还厉害!”
沈妙笑着替他擦去墨渍,忽然看见窗外的月亮升起来。清辉漫过杏树枝桠,落在苏文瑾刚画好的《杏林讲学图》上,画里的女子们捧着书,衣角被风吹得扬起,像极了展翅的蝶。
夜风穿过回廊时,带来远处的诵读声。是西域学子在念《算经》,是江南女官在讲《水经注》,还有波斯商队的侍女,正用生硬的汉话读“女子亦可通天彻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落在满院待放的花苞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催开整个春天。
苏文瑾忽然握住沈妙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你看,”他指着那些在烛火下读书的身影,“当年在南疆许下的愿,真的长出新枝了。”
沈妙望着天边的月亮,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把旧时光锁进祠堂。就像这杏树,要让去年的花落进土里,才能让今年的花开上枝头——那些曾经被束缚的灵魂,终会化作照亮前路的星子,在不同的天空里,发出属于自己的光。
远处的钟声响了,是书院的熄灯号。但沈妙知道,有些灯是熄不灭的——它们会在波斯公主的象牙塔里亮起来,在江南河工的茅屋里亮起来,在西域学子的驼背上亮起来,一代又一代,照着女子们走出深宅,走向更辽阔的天地。
她低头看向知学儿子的画,忽然在空白处添了几笔——给城楼上的女子们,都画上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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