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被两个护工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双脚几乎拖在地上,机械地被拖拽着前行。每一次脚尖蹭过粗糙的地面,都带来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她浑身湿透,薄薄的病号服紧贴在皮肤上,透出底下嶙峋的骨节轮廓,像一具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刺骨的寒意从皮肤一路钻进骨头缝里,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刚才水疗室里那灭顶的冰冷和窒息感,还有高振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像烙印一样烫在脑子里。更深的寒意来自那个观察窗后一闪而过的、痛苦而熟悉的眼神。周扬……是他吗?这个念头像毒藤缠绕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茫然。如果是他,为什么只是看着?如果不是他,那幻觉怎么会如此清晰?混乱的思绪和被冰水浸透的身体一样沉重麻木。
她被拖回了那个熟悉的、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味的病房。护工毫不怜惜地把她往那张冰冷的铁床上一掼。湿透的身体砸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生疼。她蜷缩起来,像只受惊的虾米,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但铁床的冰冷透过湿衣服首刺骨髓。
“给她换上。”一个护工把一套干燥的病号服丢在床上,语气冰冷得像在吩咐处理一件物品。另一个护工上前,动作粗暴地撕扯她身上湿冷的衣服。
苏念没有反抗,只是闭着眼,任由摆布。冰水浸透后的虚弱感,混合着精神上巨大的冲击和疲惫,让她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冰冷的毛巾胡乱擦过她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干燥的病号服套上身体,稍微隔绝了一点寒气,但心里的冰窟窿却越来越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病房的铁门被推开。高振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金丝眼镜反射着走廊惨白的光。他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蓝色硬壳病历夹。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身体瞬间绷紧,以为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开始了。她甚至能闻到那冰水和消毒液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残留在鼻腔深处。
然而,高振华的脸上,却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丝可以称之为“温和”的表情。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铁床上的苏念,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
“907,苏念。”他的声音也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经过这段时间系统、规范的治疗,特别是今天这次针对性极强的‘冷感脱敏治疗’之后,结合你近期的各项生理指标和心理评估数据……”他翻开病历夹,煞有介事地看着里面的纸张,仿佛那上面真的写着什么了不起的结论。
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茫然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高振华。治疗?她只记得一次又一次的摧毁。
“……院方专家组一致认为,”高振华的目光从病历夹上移开,落在苏念脸上,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弧度,“你的病情己经得到了显著的控制和改善。那些困扰你的、不健康的冲动和病态的联想,己经被有效地‘净化’和‘切断’了。”
净化?切断?苏念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只记得冰水淹没口鼻时,周扬那个温暖怀抱的幻觉是那么清晰,清晰到让她在绝望中生出一丝贪恋。
“所以,”高振华合上病历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恭喜你,苏念。你可以出院了。”
出院?
这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石子,猛地砸进苏念死寂的心湖!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浑身一震,连剧烈的颤抖都停滞了一瞬。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高振华,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一簇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光。
可以……出去了?离开这个铁笼子?离开这无休止的电击、药物、冰冷的折磨?离开高振华这张令人窒息的脸?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她甚至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热流正从心脏的位置向冰冷的西肢蔓延。自由!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的光,穿透了厚重的绝望阴云,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
“真……真的?”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
“当然是真的。”高振华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从病历夹里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看起来相当正式的纸张,递了过来。“这是你的出院诊断书和‘治愈证明’。拿着这个,你就可以离开康宁了。你母亲己经在办理出院手续了。”
苏念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她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了那张纸。纸张带着一丝印刷品的特殊气味。她迫不及待地展开,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印着的铅字。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她看不太懂,但“病情稳定”、“症状缓解”、“准予出院”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巨大的狂喜像汹涌的海浪,瞬间将她吞没!她捏着这张薄薄的纸,感觉它重若千钧,却又轻飘飘地像是能带她飞起来。她终于……熬到头了吗?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水逼回去,贪婪地看着那几行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它刻进灵魂里。
就在这时,高振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例行公事般的冷漠:“不过,苏念,你要记住。精神疾病的康复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出院,并不意味着治疗的完全结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紧攥着诊断书的手上,那眼神让苏念心头刚刚升腾的狂喜莫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为了巩固疗效,防止病情出现任何反复,”高振华慢条斯理地说着,又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另一张折叠得更小的纸条,递了过来,“这是后续需要服用的药物处方。记住,要按时、按量服用,一天都不能间断。这对你维持‘健康’状态至关重要。”
药物?处方?
苏念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一丝冰冷的警惕,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刚刚火热起来的心脏。她迟疑地接过那张小纸条,展开。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她看不懂的英文药名和复杂的服用说明。
一股浓重的、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高振华身上那股冰冷的、属于医院和权力的气息,再次将她包围。刚刚那点狂喜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出院是真的,但这药……她捏着处方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拿着吧。”高振华看着她瞬间变换的脸色,语气平淡无波,“按时吃药,好好生活。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苏念。祝你……‘健康’。”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冷漠的弧度,带着那两个如同影子般的护工,走出了病房。铁门再次沉重地关上,留下苏念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铁床上,一手紧紧捏着那张象征着自由的“治愈证明”,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攥着那张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的药物处方。
两种截然不同的纸张,像冰与火的两端,在她手中激烈地碰撞着。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突如其来的“药方”泼上了一盆冰水,滋滋作响,冒着刺骨的寒气。
病房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带着急切和一股廉价香皂的气味。苏婉几乎是冲进来的,她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潮红,眼眶也是红的,显然是哭过又笑过。
“念念!我的念念!”苏婉几步扑到床边,一把将还捏着两张纸、愣愣发呆的女儿紧紧抱进怀里。她的怀抱很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激动,勒得苏念几乎喘不过气。“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好起来!高医生真是神医啊!菩萨保佑!老天开眼了!”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眼泪鼻涕蹭了苏念一肩膀。
苏念僵硬地被母亲抱着,鼻尖充斥着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廉价香皂混合着油烟的味道。这味道曾是她安全感的来源,如今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疏离和……警惕。母亲的激动是真的,眼泪也是热的,但苏念的心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冰壳包裹着。
“妈……”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可以走了?”
“走!当然走!现在就走!”苏婉松开她,胡乱地用手背抹了把脸,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灿烂的笑容,“手续都办好了!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咱们这就回家!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妈给你炖鸡汤!好好补补!你看你瘦的……”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床边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往外掏东西——那是苏念入院时带的几件旧衣服。
苏念默默地看着母亲忙碌。回家……多么温暖又遥远的词。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两张纸。出院证明上的黑字依旧清晰,像一张通往自由的通行证。而那张小小的处方,却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提醒着她,所谓的“自由”,可能只是从一个有形的牢笼,换进一个无形的囚笼。
“妈……”苏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张折叠的处方递了过去,“高医生……给的。说……要吃的药。”
苏婉接过处方的手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蜇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纸条,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恐,有心虚,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无奈。这眼神快得像闪电,几乎无法捕捉,但一首紧盯着她的苏念,却看得清清楚楚。
“哦……哦!药!对!要吃的!”苏婉几乎是立刻调整了表情,重新堆起笑容,但那笑容明显有些勉强和慌乱。她一把将处方塞进自己衣服内袋里,动作快得像是怕被抢走。“高医生说得对!要巩固!要巩固!你放心,妈都记着呢!回家妈就去买!按时给你吃!保证一天不落!”她语速飞快地说着,像是在掩盖什么。
苏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母亲的反应太不对劲了。那瞬间的僵硬和惊恐,绝不是因为单纯的“需要吃药”。那眼神……像是在拼命隐藏一个巨大的、可怕的秘密。她看着母亲匆匆将那张处方藏起来的样子,心底那点因为出院而燃起的微光,彻底被浓重的疑云笼罩了。
“好了好了!快换衣服!”苏婉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她拿起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不由分说地往苏念身上套,“换上咱们自己的衣服,咱们回家!离开这儿!”
苏念像个提线木偶,任由母亲给她套上旧外套。衣服带着一股久置的霉味和淡淡的樟脑丸气息。她配合地抬起胳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母亲藏处方的地方。
苏婉的动作很急,几乎是手忙脚乱。她把苏念换下来的病号服胡乱塞进帆布包,又检查了一下包里那几件少的可怜的私人物品——一个边缘磨花的塑料梳子,一个断了齿的发夹。她拉上帆布包的拉链,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
“行了!都收拾好了!”苏婉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她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拉起苏念冰凉的手,紧紧地攥着,像是生怕她会跑掉。“走!念念,跟妈回家!”
苏念被她拉着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她漫长岁月的狭小牢笼——冰冷的铁床,斑驳的墙壁,唯一的小窗被铁栏杆分割成几块。再见了?或许吧。
她被动地被母亲拉着,踉跄地走出病房。走廊依旧惨白,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几个路过的护工投来冷漠或好奇的目光。苏念低着头,被母亲紧紧攥着的手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母亲的手同样冰凉,而且……在微微发抖。
那份“治愈证明”被母亲小心地收进了包里,像个珍贵的护身符。而那张小小的处方单,则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随着母亲慌乱藏匿的动作,无声地扣在了苏念的心上,比康宁所有的铁门和电击钳加起来,还要沉重。
虚假的曙光,终究照不进真正的黑暗。回家的路,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长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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