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这个字曾经在苏念心里代表着温暖、安全,是外面风雨飘摇时唯一的避风港。可当苏婉拉着她,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旧木门,一股混合着陈腐灰尘、潮湿霉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气味扑面而来时,苏念只觉得一阵陌生的冰凉从脚底窜上来。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墙壁灰扑扑的,墙角结着蛛网。几件老旧的家具挤在一起,上面都蒙着一层薄灰。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和她身上那种被消毒水腌入骨髓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这就是她们的新“家”?一个比康宁病房大不了多少的囚笼,只是没有了铁栏杆,也没有了高振华那张脸。
“到了到了!快进来!”苏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像是要驱散这屋子里的沉闷和女儿脸上的茫然。她放下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地方是小了点,旧了点……但收拾收拾就好了!念念,你先坐!妈给你倒水!”
苏念没坐,只是站在屋子中央,像个误入陌生世界的游魂。她看着母亲忙前忙后,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胡乱擦了擦唯一一把木椅子,又拿起墙角的热水瓶,摇了摇,空的。苏婉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讪讪地放下水瓶:“瞧我这记性!刚搬来,水还没烧……念念,你等等,妈这就去烧水!”
苏婉转身进了狭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转身的小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苏念的目光落在帆布包上,那个边缘磨花的塑料梳子露出来一点。她走过去,拿出梳子,下意识地梳理自己半干不湿、乱糟糟的头发。动作有些僵硬、迟钝,像一个刚学会使用自己身体的人。梳齿划过发丝,带下几根断发。她看着那几根头发,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厨房里传来水烧开的咕嘟声。苏婉端着一杯热水出来,小心翼翼地吹着气,递到苏念面前:“来,念念,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她的眼神带着殷切的期盼,仿佛女儿喝下这杯水,就能证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苏念接过杯子,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低头看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倒映出自己模糊、苍白的脸。她慢慢凑近杯口,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这点暖意迅速被身体深处更庞大的寒冷吞噬了,激不起半点涟漪。她只是机械地、小口小口地喝着。
苏婉看着女儿喝水,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上的笑容又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念念,你坐着歇会儿,妈给你拿药去!高医生开的药,可不能忘了吃!吃了药才能彻底好利索!”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向床边那个唯一的旧柜子,拉开抽屉,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
很快,苏婉拿着一个小药瓶和一个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塑料药盒走了过来。药瓶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一种熟悉的粉红色药片。苏念的目光落在上面,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又是它。康宁的味道,高振华的味道,那些冰冷、麻木、混沌日子的味道。
苏婉拧开药瓶盖,倒出两粒粉红色的药片在掌心。那小小的药片,在她微微颤抖的手心里,像两滴凝固的血珠。“来,念念,张嘴。”苏婉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了,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把掌心递到苏念嘴边。
苏念看着那两粒药片,又看看母亲脸上那混合着期盼和某种深藏恐惧的神情。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在康宁时那样挣扎或者呕吐。她只是微微张开了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苏婉赶紧把药片倒进她嘴里,又立刻把水杯凑上去:“快,喝口水,顺下去!”
苏念顺从地喝了一大口水,喉咙滚动了一下。药片滑了下去,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味道。那味道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食道钻下去,迅速在胃里弥漫开一种麻木的凉意。
看着女儿乖乖咽下了药,苏婉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孩子!真乖!吃了药就好了!病就好了!”她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把药瓶和药盒小心地收好,放回柜子抽屉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去,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苏念的生活简单到了极点。每天,就是吃饭,吃药,睡觉。苏婉会在固定的时间,把那个小熊药盒递到她面前,看着她把粉红色的药片吞下去。苏念从不反抗,也从不询问。她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吃药”这个指令。吃了药,脑子就会变得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去想。过去的痛苦、混乱的记忆、水疗室里那双痛苦的眼睛……都被这层厚厚的棉花隔开了,模糊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舒适的麻木和空洞。
她很少说话,偶尔回应苏婉的询问,也只是简单的“嗯”、“哦”。眼神总是放空的,没有焦点,落在墙上某一块斑驳的污渍,或者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苏婉有时会拉着她说话,絮絮叨叨地说着菜价又涨了,隔壁新搬来什么人,或者畅想着以后给她找个清闲工作……苏念听着,那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进耳朵,却落不进心里。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像一个制作精良却没有灵魂的人偶。
这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苏念坐在窗边那把唯一的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楼下狭窄的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橘黄色流浪猫,在垃圾堆旁翻找着什么。那猫很脏,毛色暗淡,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
苏念的目光无意识地跟随着那只猫。它用爪子扒拉着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找到什么吃的,它抬起头,朝着苏念所在的窗户方向,微弱地“喵”了一声。那声音又细又弱,带着一种乞求的味道。
苏念看着它,眼神依旧空洞。她慢慢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她走到厨房门口,苏婉正在里面洗菜。苏念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缺了口的旧碗,又打开米缸,舀了小半碗剩饭。然后,她走到那个放药的小柜子前,拉开抽屉。
抽屉里放着那个小熊药盒和粉红色的药瓶。苏念的目光掠过药瓶,落在旁边一个装维生素片的白色小瓶子上。那是苏婉买来给自己吃的。她拿起维生素瓶子,拧开盖子,倒出几粒黄色的圆形小药片在掌心。接着,她又拿起那个粉红色的药瓶,同样倒出两粒粉红色的药片。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眼神依旧空茫,没有任何思考和选择的迹象,仿佛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把掌心里的黄色维生素片和粉红色药片混在一起,然后,一股脑儿地倒进了那半碗剩饭里。她用筷子随意地搅了搅,让药片和米饭混杂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她端着碗,慢慢地走出家门,下了一层楼,来到巷子口那只流浪猫经常出没的垃圾堆旁。那只橘黄色的猫还在附近徘徊,看到苏念端着碗出来,立刻警惕地后退了两步,但饥饿让它没有立刻逃走,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
苏念把碗放在地上,往后退开几步。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那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住食物的诱惑,小心翼翼地凑近碗边,先是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口米饭。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它立刻低下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狼吞虎咽。
苏念看着猫埋头吃着那碗混着药片的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井。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个旁观者,看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发生。
猫很快就把小半碗饭吃得精光,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它满足地抬起头,舔了舔嘴巴,甚至还对着苏念的方向,又微弱地“喵”了一声,像是在道谢。然后,它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迅速消失在小巷的拐角。
苏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空空的碗。然后,她走过去,拿起碗,转身慢慢地上楼回家。整个过程,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完成了“喂猫”这个动作,仅此而己。
苏婉还在厨房里忙碌,水龙头哗哗地响着,掩盖了外面的动静。苏念把空碗放回厨房的台子上,又默默地坐回了窗边那把椅子,继续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仿佛刚才喂猫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巷子里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啊——!!!”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是从楼下传来的,就在刚才流浪猫消失的那个拐角附近!
紧接着,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猫!我的猫!天啊!我的花花!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花花!”
苏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声吓了一跳,手里正在洗的菜掉进了水槽。她赶紧擦擦手,跑到窗边,探头向下张望:“怎么了?楼下出什么事了?”
苏念也听到了那尖叫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神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层厚厚的、隔绝一切的麻木。她依旧安静地坐着,望着窗外,对楼下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没有任何反应,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好像那声音只是窗外吹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苏婉扒着窗户看了几眼,只看到楼下拐角处似乎围了几个人,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她撇撇嘴,嘟囔了一句:“死只野猫而己,至于叫这么大声吗?吓死人了……”她摇摇头,不再理会楼下的骚动,转身回厨房继续做饭了。
晚饭的时候,苏婉一边给苏念夹菜,一边还在絮叨着楼下的“大惊小怪”。“现在的城里人啊,真是娇气,一只野猫死了哭得跟死了亲人似的……”她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苏念的脸。
苏念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碗里的饭,动作机械而规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涣散,仿佛根本没听见母亲在说什么。苏婉后面的话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消失在空气里。苏婉看着女儿这副样子,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烦躁和不安,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吃完饭,苏念照例在苏婉的注视下,吞下了那两粒粉红色的药片。温水送服下去,熟悉的麻木感迅速蔓延开来,像潮水般淹没了她残存的、本就微弱的感知。
药效开始发作,苏念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像沉入粘稠的泥沼。她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像梦游一样走向那张铺着旧床单的小床。身体陷进并不柔软的床铺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闭上眼,黑暗瞬间笼罩下来。
就在意识即将完全沉入混沌的前一刻,楼下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只橘猫最后满足的“喵”声,以及它狼吞虎咽吃下那碗混着药片的白饭的画面……这些破碎的片段,像几颗冰冷的小石子,突兀地砸进了她麻木的意识泥沼里,激起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也仅仅是涟漪而己。
下一秒,药力带来的巨大困倦和彻底的麻木感,就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无情地抹平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波动。苏念的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彻底沉入了无梦的、死寂的睡眠之中。窗外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照在她苍白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膏像。那只猫的结局,连同楼下那声凄厉的尖叫,都沉入了她意识深处那片被药物冰封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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