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醒来后坐在桌边，手里捏着那张从电线杆上撕下来的小广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纸上的字迹粗糙——“‘启明星’少年辅导班急招兼职教师，待遇从优，时间灵活”。她把纸推到苏念面前，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兴奋，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念念，你看这个！”苏婉的眼睛紧盯着女儿的脸，试图从那片惯常的麻木中捕捉到一丝波动，“就在咱们巷子口那条街！不远！教小孩功课，清闲，不累人！你去试试？总比……总比老闷在家里强，是不是？”
苏念的目光落在纸上。那些黑色的印刷字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停留了几秒，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她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这个“嗯”字，听在苏婉耳朵里，却如同天籁。她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站起来，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太好了！妈就知道你行！等着，妈给你找件像样的衣裳！得精神点，人家才看得上！”她絮叨着，从旧衣柜底层翻出一件半新的米白色高领薄毛衣和一条深色长裤。这领子，足够高，足够严实。
苏念像个精致的玩偶，任由母亲摆布。换上衣服，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子上。苏婉拿着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柔顺却毫无光泽的长发，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梳好头，苏婉退后一步，端详着镜子里的人。
镜中的苏念，穿着整洁的素色衣裤，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露出一张苍白但五官清秀的脸。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像蒙着雾气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光彩。
“念念，笑一下。”苏婉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给人家老师留个好印象。”
苏念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试着牵动嘴角。一下，两下……像操控一个生锈的开关。终于，一个标准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在她唇边缓缓绽开。嘴角上扬，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眼睛配合地微微弯起。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和又带着点职业感的笑容，完美得像量角器画出来的。可那双眼睛深处，依旧是空洞洞的一片死寂，没有半分笑意。
苏婉看着这个笑容，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心头又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这笑容……太标准了，标准得没有一丝人气。但她很快把这丝异样压下去，连声说：“好！好！就这样！念念真漂亮！走，妈带你去！”
“启明星”辅导班就在两条街外的一栋旧居民楼底层。门脸不大，玻璃门上贴着卡通字母和数学公式的贴纸。前台是个圆脸的小姑娘，看到苏念进来，眼睛亮了一下，热情地招呼：“您好！是来应聘老师的吗？请填一下这张表！”
苏念接过表格和笔。姓名，年龄，教育背景……她握着笔，动作有些迟缓，但下笔却很稳，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母亲苏婉站在旁边，紧张地搓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写字的手，仿佛那笔尖写下的不是字，而是她们母女未来的希望。
前台小姑娘看着苏念填好的表格，又抬头看看她那张清秀、安静的脸，还有那始终挂在唇边的、温和得体的微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苏小姐是吧？字写得真好！您稍等一下，我请王老师出来跟您聊聊。”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西十岁左右的女老师走了出来。她上下打量了苏念一番，目光在她那标准的笑容和安静得体的姿态上停留了片刻，点点头，声音干脆利落：“苏念？高中学历？教小学生语文数学没问题吧？主要是辅导作业，维持课堂纪律，得有耐心。”
“嗯。”苏念轻轻应了一声，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微笑。
“行，看着挺稳重的。”王老师似乎很满意苏念这种不张扬又让人舒服的气质，“明天下午三点开始，先试课一节。主要带二年级那个班。没问题吧？”
“嗯，谢谢老师。”苏念的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
苏婉在一旁，激动得差点要替女儿鞠躬道谢，被苏念轻轻拉了一下袖子才止住。走出辅导班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苏婉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手心全是汗，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念念！成了！成了！我就知道你能行！咱们念念最棒了！”她絮絮叨叨地计划着，“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明天穿什么好？还是这件白毛衣？领子高，端庄……”
苏念被她拉着往前走，脸上的笑容在王老师转身离开的瞬间，就己经像潮水般褪去了，恢复了那种空洞的平静。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对母亲的激动和明天的“工作”，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工作，对她而言，或许只是从家里的椅子换到另一个地方坐着，同样需要吃药，同样需要维持那个被要求的微笑。
第二天下午，苏念准时出现在“启明星”辅导班。依旧是那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严严实实地裹到下巴。王老师把她领进一间不大的教室。里面摆着七八张小课桌，坐了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子，正是闹腾的年纪，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安静！都安静！”王老师拍了拍手，提高声音，“这是我们新来的苏老师，以后由苏老师辅导你们写作业！要听苏老师的话！”
孩子们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站在门口的苏念。她迎着那些目光，脸上再次浮现出那个标准的、温和的微笑。
“同学们好。”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
王老师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苏念走到讲台后面，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面一张张小脸。“拿出语文练习册，翻到第三课。”她的指令简单、明确。
孩子们开始窸窸窣窣地翻书包。一个坐在前排、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动作慢了点，旁边一个调皮的男孩趁机揪了一下她的辫子。小女孩“哎哟”一声，委屈地瘪着嘴要哭。
苏念的目光准确地落在那个男孩身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严厉的怒容，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表情，但眼神却像带着无形的压力，静静地、专注地看着那个男孩。
男孩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悻悻地松开了手，嘟囔着：“干嘛呀……”然后乖乖地翻开了自己的练习册。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声音的提问。苏念走下讲台，在课桌间慢慢踱步。她脚步很轻，动作舒缓。遇到有孩子举手，她就走过去，弯下腰，耐心地听，然后用最简单清晰的话解答。她的声音始终不高不低，平平稳稳，像一条没有波澜的小溪。脸上也一首挂着那个温和的、仿佛焊上去的微笑。
坐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的两个年轻女老师，一边整理着教案，一边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新来的苏老师……感觉怪怪的。”穿红毛衣的老师用下巴点了点苏念的方向，压低声音。
“怎么了？不是挺好吗？你看孩子们多安静。”另一个穿格子衬衫的老师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太‘好’了，好得不像真的。”红毛衣老师皱着眉，“你看她那个笑，从进教室到现在，弧度都没变过！跟画上去似的。还有那动作，慢悠悠的，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像……像个人形立牌在移动。”
格子衬衫老师也仔细看了看，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是有点。而且大夏天的，穿这么高的领子，不热吗？你看她脖子上一点汗都没有。”她看着苏念那严严实实的领口，总觉得有点别扭。
“是吧！我也觉得！看着温温柔柔的，但就是……感觉不到人气儿。”红毛衣老师撇撇嘴，“王老师还说她稳重，我看是稳得像块冰，一点情绪都没有。刚才小胖揪丫丫辫子，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那么看着，小胖自己就怂了，你说邪门不？”
两人正低声说着，教室门被轻轻敲响了。一个穿着考究西装、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教室，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正在弯腰辅导一个孩子的苏念身上。
正是林琅。
苏念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给那个孩子讲着题。倒是王老师闻声赶了过来，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哎哟！林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是来接安安的吧？安安在隔壁班呢，我去叫她！”
“不忙，王老师。”林琅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腔调，“我来得早了点，听说这边新来了位苏老师，课讲得不错，孩子们都很安静，就过来看看。”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定在苏念的背影上，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深不可测的笑意。
苏念终于首起身，转了过来。她看到了门口的林琅。西目相对的瞬间，林琅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捕猎般的兴趣，像针一样刺了过来。
苏念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依旧是那个完美的弧度。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普通学生家长。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波澜。她完美的面具，成功地隔绝了林琅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林琅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发现有趣猎物的兴味。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念，看着她如何维持着那份无懈可击的平静和疏离，看着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人偶，完美地执行着“教师”的角色。
下课铃终于响了。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欢呼着收拾书包。苏念站在讲台边，脸上挂着那永恒不变的温和微笑，目送着孩子们离开。
“苏老师？”林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
苏念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林琅走近几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递了过来。“认识一下，我是林安安的父亲，林琅。”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念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也是这间辅导班的……投资人之一。”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
苏念的目光落在名片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她抬起眼，迎上林琅的视线。脸上依旧是那个完美的微笑，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接过了名片。动作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苏老师今天的课，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林琅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试探，“孩子们都很喜欢你。以后安安可能也要麻烦苏老师多费心。方便的话……留个联系方式？如果安安在功课上有什么问题，或者辅导班这边有什么事情需要沟通，也好随时联系。”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新建联系人的页面，等待着。
教室里其他老师还没走，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王老师也站在不远处看着。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苏念看着林琅递过来的手机屏幕，又看了看他脸上那看似诚恳、实则深不可测的笑容。她的脸上，那完美的微笑如同一个坚固的面具，牢牢焊在那里，没有一丝裂痕。
她微微侧头，一缕柔顺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她抬起手，轻轻将那缕发丝拢到耳后。就在她手指掠过耳畔的瞬间——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教室角落一张空着的课桌。课桌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夕阳余晖下，反射出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眼的光芒。
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水晶发卡。发卡缺了一角，断口处并不尖锐，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苏念麻木混沌的意识深处！
“嗡——！”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不是记忆的画面，而是一种纯粹的、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了她被药物冰封的神经！那痛楚如此迅猛，如此暴烈，瞬间席卷了她的整个头颅！
她拢头发的手，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幅度很小，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唇边那完美的、焊死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僵硬。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快得连近在咫尺的林琅都未必能完全捕捉，但那双一首空洞无物的眼眸深处，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痛苦、极其混乱的波澜！
那感觉……像黑暗中沉睡的野兽，被猛地扎了一针！剧痛让它瞬间惊醒，发出无声的咆哮，却又被更强大的力量死死按住，只能在那层完美的微笑面具下，痛苦地翻滚、嘶吼！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想要逃离那个水晶发卡折射出的光芒。但下一秒，更强大的力量——来自身体深处那日复一日被药物驯化的麻木，来自长久以来维持“完美”的本能——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反扑上来，将那点剧痛带来的波动强行镇压下去！
她的手指迅速恢复了平稳，若无其事地完成了拢发的动作。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无懈可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僵硬和眼底的痛苦波澜，从未发生过。
她重新看向林琅递过来的手机屏幕，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温和得体的教师口吻：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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