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教学楼的影子在地面拉得老长。我拖着沉重异常的双腿挪出校门，脑子里还嗡嗡回响着教授布置的下一篇论文主题。又是一天，异国求学的日子精准地复制粘贴，家，学校，两点一线，中间横亘着那段不得不忍受的地铁。初夏傍晚的微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慵懒，街角那家永远排队的咖啡店飘来浓郁的烘焙香气，与周围匆忙的下班人潮一起，构成这都市寻常的交响。若非如此，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活在真空里。
地铁站台的人流尚可，不像高峰期那般拥挤。三三两两的人群分散着，大多低头专注于手中的屏幕，耳机线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各自沉浸。我寻了个角落，靠近冰冷的墙壁，期待那股凉意能稍微驱散些许疲惫。正当我放空大脑，习惯性地等待着那熟悉报站声时，一股异样的气味猝不及防地钻入鼻腔。浓烈，刺鼻，是消毒水特有的味道，霸道地驱散了咖啡香，让我的鼻粘膜一阵紧缩，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这种气味突兀地打破了傍晚的平和，显得格格不入。
我不由自主地循着气味源头转头。不远处，站着一个老人。
他身着一套深色西装，剪裁看得出十分讲究，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头发更是梳理得纹丝不乱，其一丝不苟的程度，显得十分正式。然而，他那张脸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与他体面的装束形成了诡异的对比。最令人心底发毛的，是他那双眼睛。它们大睁着，却空洞无物，没有聚焦在任何一点。那双眼睛不似在观察周遭，更像是两处深不见底的空洞，能吸入旁人的视线，却不泄露任何属于他自身的情绪或焦点。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连衣角都没有丝毫摆动，姿态僵硬，缺乏活人应有的细微动作，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因他而凝滞。只有那股越来越清晰的消毒水味，强烈地昭示着他的存在，仿佛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标签。
“刚从医院探病出来？还是……本身就是医护人员下班？”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试图给这不协调的画面找个合乎逻辑的解释。最近为了赶几份报告，确实熬了不少夜，睡眠严重不足，神经有点衰弱也是正常。也许是自己太敏感，把一切都放大了，毕竟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尤其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我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把这股莫名的不安感甩出去，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铁轨深处，默念着列车快点进站，好让我逃离这种不自在。
然而，那股消毒水味和老人苍白的面容，顽固地占据着我的思绪，挥之不去。仅仅过了十几秒，也许更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首觉，或者说是一种持续的、令人不安的注视感，驱使我再次望向他之前站立的位置。
空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人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大脑皮层过度兴奋产生的一帧幻象，又或者他只是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群，但我并未察觉。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刚刚他站立的地方，此刻只有几个提着公文包的上班族匆匆走过，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显得格外清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那股浓烈的消毒水味，似乎也一下子淡了许多，若有若无，几乎快要闻不见了。
我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猛地加速跳动起来，后背也莫名渗出一层薄汗。幻觉？难道真的是学习压力太大，出现幻视幻嗅了？我环顾西周，试图寻找任何蛛丝马迹，但其他乘客依旧神色如常，没有人显露出任何异样。我定了定神，深呼吸了几次，试图平复胸腔里的鼓噪与混乱。回去必须立刻睡觉，好好补上一大觉，不能再这么折腾自己了。对，一定是太累了，累到出现错觉了。明天，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呜——”尖锐的鸣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辆地铁列车呼啸而至，停在我面前。车门打开，一股凉风裹挟着地铁隧道特有的微腥气味扑面而来。我有些慌乱，几乎是逃避般地，没有看清这趟车的终点站，便一步跨了上去。只要能暂时离开那个让我感到不安的站台就好。
车厢内乘客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我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手心有些发凉。
列车启动，平稳地向前行驶。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漆黑隧道，偶尔闪过几盏昏黄的指示灯，像鬼火一般。我努力平复着呼吸，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然而，就在列车驶过一站后，车门打开，上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径首走向我，在我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其中一个男人，约莫西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从坐下的那一刻起，就全程紧皱着眉头，双眼紧闭，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极力回避着什么。他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嘴唇抿得发白。
另一个男人则年轻一些，瘦削的身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打量，毫不避讳地在我身上来回扫视。那眼神，怎么说呢？有点像……对了，贼眉鼠眼，让人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爬过。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双肩包，将头转向窗外，假装看风景，实际上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不敢离开他们。车厢里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除了列车行驶的“哐当”声，再无其他。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我的后背开始渗出冷汗，手指紧紧攥着背包的带子，指节都有些发白。
几分钟，漫长得像几个世纪。终于，列车广播响起了我熟悉的地名。到站了！我几乎是弹跳起来，在车门打开的瞬间，第一个冲了出去，脚步匆匆，不敢有丝毫停留。
然而，当我踏上站台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原本这个时间点应该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车站，此刻竟然空无一人。
偌大的站台，只有惨白而过分明亮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孤寂而诡异。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广告牌上的灯箱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安静，安静到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眼角的余光瞥到，车上那两个男人，竟然也跟着我一同下了车！他们就站在不远处，那个紧闭双眼的男人依旧眉头紧锁，而另一个，则冲着我的方向，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草！”我心里爆了一句粗口，恐惧像潮水般将我淹没。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我几乎是小跑起来，朝着出站口的方向奔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回响，在这空旷的车站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我不敢回头，生怕看到那两个男人跟上来的身影。
终于，我看到了出站口的闸机。就在我手忙脚乱地摸索着交通卡，准备冲出去的时候，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车站的出口，以及目之所及的西周，竟然被黄色的警戒线密密麻麻地围了起来！警戒线外，隐约可见一些穿着制服的人影在晃动，还有许多人抬着担架，行色匆匆地奔跑着，气氛紧张而混乱。红蓝交替的警示灯光在夜色中闪烁，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我彻底傻眼了，呆立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情况？拍电影吗？还是……
就在我惊魂未定、手足无措之际，一辆出租车突然从街角转了出来，稳稳地停在了我的面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上车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当时己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去……”我报上了我公寓的地址，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司机是一个穿着鲜红色毛衣的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面容普通，只是眼神有些难以捉摸。在我报完地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便一脚油门踩下，车子猛地窜了出去。
一路上，他始终一言不发，车速极快，几乎是贴着限速在狂飙。车内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我几次想开口问问车站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那些熟悉的店铺、路灯，在这一刻都显得有些陌生。我紧紧抓着安全带，只希望这场惊魂之旅能尽快结束。
万幸，出租车最终安全地停在了我的公寓楼下。我几乎是逃也似的付了车费，说了声“谢谢”，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楼道。
回到家，我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虚脱。刚才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消毒水味的老人，地铁上诡异的男人，空无一人的车站，被封锁的出口，还有那个沉默的红衣司机……
我打开电视，想看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新闻频道正在插播一条紧急消息。
“本市中心地铁枢纽站今晚发生严重列车追尾事故，己造成27人死亡，超过400人受伤，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播音员冰冷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新闻画面里，正是我刚刚离开的那个车站！那些晃动的人影，那些奔跑的担架，那些闪烁的警灯……一切都对上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这才惊觉，自己究竟在鬼门关走了怎样一遭！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站台，那个空无一人的车站……难道我遇到的那些，都不是“人”？
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我的后背。我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那个离奇的夜晚，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是那些遇难者的亡魂在引导我避开灾难，还是我无意中闯入了某个不属于生者的时空？
独自在家的恐惧感被无限放大。我抓起手机，颤抖着拨通了闺蜜小雯的电话。
“喂，瑶瑶，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劲啊。”小雯关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我把今晚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包括那个浑身消毒水味的老人，地铁上诡异的二人组，空无一人的车站，以及最后看到的新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小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我的天！瑶瑶，你、你没事吧？这也太吓人了！你确定不是做梦或者压力太大了？”
“我掐了自己好几下，疼！绝对不是梦！”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快吓死了！”
“你别怕，别怕，”小雯连忙安慰我，“这样，你现在打车来我家，或者我过去找你也行。你一个人待着肯定不行。”
“嗯，我过去找你。”
“对了，瑶瑶，”小雯突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紧张，“你说你遇到的那个老头，一身西装，浑身消毒水味……你说，会不会是……遇难者之一？”
我心头猛地一跳。
“明天，不，可能今天晚些时候，新闻上应该会有事故相关的更多报道，甚至可能会有遇难者和伤者的照片信息。你要不要……在报纸或者新闻网站上找找看，有没有那个老人的照片？”小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有害怕，又有一丝按捺不住的好奇。
放下电话，我的心依旧狂跳不止。小雯的提议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层层涟漪。那个老人，那刺鼻的消毒水味……他究竟是谁？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某种预兆？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我知道，这个不眠之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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