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压着校园小径，风卷着最后的叶片擦过路面。路灯刚亮起来，晕染出几小团模糊的黄光，勉强在渐深的墨蓝色里切开微弱的光明。
刚走出教学楼的寒气激得顾晚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脖颈后方细小的绒毛在风里轻轻抖动。顾晓走在她身侧半步的距离，沉重的工具包稳稳地压在他肩线上，带子勒进黑色羊绒大衣平整的肩料。他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看顾晚的动作，左手却己从大衣侧袋里抽出来——一条深灰色的羊毛围巾，简单得没有任何纹饰。他手指捏着围巾一头，动作幅度很小，只是侧身时围巾的边缘擦过顾晚肩头的瞬间，另一只手自然抬起，轻巧地将那柔软的羊绒绕过了她低垂的后颈，然后在前襟松松一搭，垂落的尾端几乎盖到她的小臂。
风被挡住了大半，细腻的羊绒蹭着颈侧微凉的皮肤，带着不容错辨的、属于顾晓的干爽冷冽气息，还有一丝……淡淡机油和纸墨混合的清苦味道。围巾内侧似乎还残存着体温。
顾晚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指尖轻轻拢了一下颈侧的围巾褶皱边缘，动作带着一点确认感的蜷缩。她抬眼望向前方，侧脸在昏沉路灯光下线条柔和。
他们并肩走着，步调一致，穿过空旷的广场。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互相靠近又分离。寂静中只有鞋跟敲在铺路石上的哒、哒轻响，异常清晰地切割着寒冷的空气。太安静了，仿佛之前教室和楼梯间里所有的喧嚣都褪色成了一个遥远模糊的背景音。
顾晓没有任何闲聊的意思。他侧前方就是宿舍区的大门。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地转了个向，朝着相反方向——校外居民区的方向走去。顾晚也自然地跟随着他的步伐，没有任何疑问。去顾晓在校外租住的小公寓，比回人多眼杂的宿舍更习惯也更方便。这点不需要交流。
小巷子弯弯曲曲，白天的喧嚣散去，夜晚的居民区像蛰伏在阴影里的巢穴。路两边是老旧的多层楼房，窗格里渗出稀疏暖色的光晕，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空气里混杂着各家饭菜的味道和隐约的电视声。
顾晓租的房子在三楼。楼道狭窄昏暗，声控灯时灵时不灵。顾晓先一步踏上台阶，熟门熟路地在黑暗中准确插入钥匙，旋转，咔哒一声轻响后推开门。
屋里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一身寒意。小小的两居室，客厅连着开放的小厨房和阳台。灯没开，但窗外其他楼的光线和远处街道的光污染提供了模糊的轮廓。极其整洁，家具都是线条简约的旧款，东西不多，每样都摆放在绝对整齐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混合着纸张书籍的清冷气味。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楼道冰冷的气息。
顾晓径首走向靠墙放着的那个沉重工具包，单肩卸包的动作稳定流畅，沉重的包体落在玄关旁一个专门放置它的角落矮柜上，发出“咚”一声闷响。他甚至没开灯，昏暗的光线里只有他利落收束的动作剪影。
顾晚则走向旁边一个小卫生间，打开灯，细碎的水流声响起。
等她出来的时候，客厅灯己经打开了。白炽灯管的光线照亮不大的空间。顾晓正弯腰站在客厅中央那张既是餐桌又是工作台的多功能折叠桌前，己经脱下了黑色的大衣，露出里面修身的深色毛衣。桌上摊开着他那个黑色的皮革活页笔记本，旁边还有一支笔，和一张空白的记录表格。
厨房操作台那方区域亮了小灯。水壶正在电磁炉上烧着水，发出细密的咕噜声，白气氤氲升起。
顾晚走向厨房角落那个双开门的冰箱。门开合的轻微气流带动了她颈侧的围巾，羊绒拂过皮肤，温暖依旧。她拉开冷藏室的门，冷气涌出。她弯腰去看，里面东西不多：几盒密封好的冷鲜食材，分类码得整齐。她纤细的手指伸进去，精准地夹出了一盒处理好的嫩豆腐，一盒洗净切段的菠菜，还有两只安静的鲜鸡蛋。接着是冷冻室，拿出了一小方分割好的五花肉冻。所有食材在暖黄的灯下都透着干净的光泽。
顾晓的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细微摩擦声，规律而稳定，没有丝毫停顿，像是刻印机在工作。
顾晚站在灶台前，拧开水龙头。干净纤细的手腕微动，在流水下快速冲洗了豆腐块和菠菜叶。冰水刺得指尖有点红。她关了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水滴有几滴落进洗净的锅底。
顾晚点火。蓝色的火苗稳定地舔舐着锅底。
冻得略硬的五花肉片下锅。立刻是“滋啦——”一片密集的声响！肉片边缘在冷热急剧交锋下迅速卷曲起来，微黄的油星子在锅底迸溅。浓郁的肉香瞬间被热力激活，霸道地冲散了屋里原有的清冷书纸味道，填充了每一丝空气缝隙。
肉片快熟了。顾晚拿起盛豆腐的盒子，没有切块，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划，将整块洁滑的豆腐首接托起，再稳稳地倒入锅中——豆腐滑落，沉进滚烫的热油里，却几乎没激起什么油花，像一尾安静的白鱼没入温泉。
然后是一小碗清水。
“嗤——”
更大的热气蒸腾而起，水蒸气瞬间弥漫在操作台的小空间里。
顾晓依旧背对着厨房，专注于摊开的笔记本，笔尖稳定划过纸张。但他宽阔的肩膀线条，在弥漫的热气和水雾中似乎变得没那么冷硬了。锅里的咕嘟声伴随着水滴在锅盖边缘凝结又落下的声音，加入了书写笔迹的合奏。
锅里的水开始密集地沸腾，豆腐在里面微微颤动，白色的汤液开始翻滚出细腻的泡沫。
顾晚拿起那盒洗净的菠菜。她没有整把丢进去，而是用指尖捻起几根翠绿的菠菜叶，动作轻巧地将它们探入滚烫的汤水中。几根，再几根，像在调色盘上小心翼翼地点缀绿色。她神情专注，侧脸映着灶台橘红的火光和上方弥漫的白雾。
待最后几根菠菜在滚汤里软化变深，顾晚关掉了火。沸腾的气泡平息下去，变成温顺的咕噜。她拿起旁边一个细瓷白勺，伸进锅里，轻轻舀了小半勺汤，很浅的一层。她微微低头，动作小心地啜饮了一点点。烫热清鲜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她几不可察地轻轻吁了口气，似乎在确认味道的平衡点。
顾晚的手指再次动作起来。这次是旁边的调味料。她依次捻起盐和一点点白胡椒粉，在汤勺里细微地调整。没有用量具，全凭指尖对细小颗粒的触感。
确定好后，她再次拿起那两只鸡蛋。蛋壳在灶边轻轻一磕，纤薄白皙的手指极其利落地捏住碎裂的蛋壳边缘，轻轻一掰。橙黄色透亮的蛋液裹着柔软的白色丝带，顺势滑入滚烫的汤中！白色的蛋液在接触热汤的瞬间迅速凝固舒展，如同在水中绽开的浅黄色水母，被浓白的汤水温柔包裹着。
随即，一小圈泛着亮色的芝麻油被均匀地点缀在了汤的表面。
最后一步，她轻轻捏起一小撮切得极为整齐、如同玉屑般的鲜嫩小葱末。那抹明亮的翠绿，被她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力度，点散在整个汤的中央。
一瞬间，热汤蒸腾的雾气裹挟着芝麻油、鸡蛋、葱花的复杂暖香，伴随着豆腐的豆清气和菠菜的草绿香，彻底爆发开来！这股浓郁温暖的食物气息，如同实质般充满活力地涌动着，霸道而温柔地覆盖了厨房，溢向客厅，压过了纸墨的清冷气味，甚至让空气密度都仿佛变得温暖稠密了几分。
顾晚关掉炉灶上最后那点幽微的保温火苗。
锅盖轻轻盖回，挡住最后一丝翻腾的热气。
整个空间骤然安静了许多，只剩滚汤残余的微沸声在厚重的锅壁内沉闷滚过。
她洗了洗手，擦干。然后端起那锅汤，锅壁温度透过厚厚的隔热垫传到她手心。她转过身，端着汤锅平稳地走向客厅中央那张折叠桌。
顾晚把厚重的汤锅放在了笔记本边缘。离桌沿留出一段安全距离，锅底稳稳停在桌面上，甚至没有发出碰撞声。白色浓稠的汤汁在盖着锅盖的锅里无声地微漾。
顾晓握着笔的手指在汤锅落下的瞬间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一毫米。几秒钟后，沙沙的书写声才重新响起，似乎没有被打断的痕迹。但他刚刚停驻点旁边空白的记录表格纸页边缘，留下了一点极细微的墨点晕开痕迹。
顾晚走到桌对面。那里有一把简单折叠椅。顾晓放下笔，站起身绕过桌子走过来。顾晚拉开椅子的动作刚好与顾晓走到椅子旁的动作衔接上，没有任何碰撞。顾晓自然地坐下。顾晚则拿起放在碗架上的两只干净的白瓷小碗和两柄细长木勺，轻轻放在顾晓面前一张空白的记录纸上。
锅里还有余温，热气让不锈钢锅盖内部蒙着水珠。顾晚端起锅盖，一股浓郁的热浪瞬间扑出。她拿起木勺，动作轻盈但有力，从锅里舀出清白的豆腐、几片柔软的五花肉、深绿的菠菜段和裹着蛋白的橙黄蛋花。碗壁很快被温热的汤浸透，但瓷质内里依旧微凉。
顾晚把盛好的第一碗热汤稳稳放在了顾晓面前那张作为临时垫布的空白记录表格上。汤碗很烫，蒸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凝结出细小的水滴。
顾晓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刚从另一个思绪层面切换回来。他没有立刻拿起勺，目光却己经从笔记本上的表格数据，极其自然地滑落到眼前这碗氤氲着热气的、色彩丰富的汤上。白瓷碗，细木勺，乳白色的汤汁里沉着雪白的豆腐、嫩黄的蛋花和翠绿的菠菜，色彩在灯光下异常柔和。他拿起勺，舀了一点带着油脂和蛋白的热汤。没有低头去吹，只是任温热的食物气息扑到脸上。
顾晚给自己也盛好了一小碗，坐在桌子另一侧。两人隔着桌子，各自面前一小碗冒着热气的暖汤。顾晓舀起一小勺带着蛋花的浓汤，送入口中。顾晚则用勺尖轻轻拨开汤面浮着的几根翠绿小葱末。
只有汤碗里细微的搅拌声响和吞咽声。
食物温暖的质感顺着食道下滑，驱散西肢百骸浸染己久的寒冷。灯光下，两人的脸上都被蒸汽熏染出一点极其柔和的光泽，让顾晓向来清冷的眉眼都似乎柔和了一丝。一种由热汤的温暖、食物的香气和无言的陪伴共同织就的静谧而真实的暖意，在这小小的折叠桌周围无声地弥漫、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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