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曼雅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像个游魂般回到宿舍，反锁了门，拉紧了窗帘，将自己彻底埋进黑暗与死寂里。室友关切地敲门、询问，都被她用沙哑的“不舒服”搪塞过去。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变幻，时间失去了刻度。身体深处残留着撕裂般的钝痛，而心口的位置，则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感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
张扬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像人间蒸发。刘洋似乎也一同消失了。这种彻底的、被遗弃的静默，比张扬那晚的疯狂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绝望。他毁了她，然后就这样……走了？连一句道歉，一个解释都没有？巨大的屈辱和恨意，在麻木的废墟下悄然滋生，却又被更深的疲惫压得抬不起头。
她不知道过了几天，浑浑噩噩，只靠室友放在门口的清水和饼干勉强维持。身体的不适感并未完全消退，反而在某个深夜，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不同于以往的绞痛，让她瞬间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睡衣。她以为是生理期迟来的剧痛，咬着牙忍耐，首到清晨发现身下床单上洇开的、不祥的暗红。
被室友惊慌失措地送到医院急诊，一系列冰冷而屈辱的检查后，医生严肃的表情让曼雅的心沉入谷底。
“宫外孕，情况紧急，需要立刻手术。”医生的话像冰冷的宣判，砸碎了她最后一点侥幸。
手术室的无影灯亮得刺眼，麻醉药注入血管的冰冷触感，像一条蛇滑入体内。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曼雅脑子里闪过的是张扬在酒店房间那张疯狂而痛苦的脸。无尽的悲哀和恨意席卷了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承受这一切？
迟到的悔恨
当曼雅在病房的消毒水气味中艰难地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得几乎脱形的脸。
张扬。
他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背脊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下巴上满是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自责。他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衬衫，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匆匆赶回。
看到曼雅醒来，张扬猛地一震，几乎是扑到床边，双手下意识地想抓住她的手，却在即将触碰到那苍白冰凉的手指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紧紧攥成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曼……曼雅……”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只能挤出她的名字，后面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带着恐慌的喘息。
曼雅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而麻木，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又像穿透他看到了更遥远、更冰冷的地方。那眼神比任何控诉都更让张扬感到窒息和绝望。手术后的虚弱让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脆弱得像一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插着留置针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张扬的声音抖得厉害，他慌乱地想按呼叫铃，手指却几次按不准位置。
曼雅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她不想看他，不想听他说话。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小腹深处手术留下的伤口在麻药退去后开始苏醒，一阵阵尖锐地提醒着她所经历的非人痛苦。但更疼的，是心里那个被反复撕裂的伤口。他的出现，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一把盐，狠狠洒在了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护士进来换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张扬像个笨拙的学徒，紧张地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护士的动作，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当护士掀开被子，露出曼雅腹部的伤口和引流管时，张扬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曼雅还要惨白。他猛地转过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才没有发出崩溃的呜咽。
他看到了。那道狰狞的、缝合的伤口，那根象征着身体被强行破坏的引流管……那是他亲手种下的恶果，是他无法推卸的罪证！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张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曼雅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张扬慢慢转过身，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一次，他坐得更低，背脊弯得像是要折断。他伸出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最轻的力道，隔着被子，轻轻覆在曼雅小腹伤口的位置上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怕惊扰了她的疼痛。那小心翼翼的姿态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心疼和沉重的负罪感。
“对不起……”他终于哽咽着说出了口，声音破碎不堪，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他自己的手背上，也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曼雅……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该死……”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道歉，肩膀因为哭泣而剧烈地抖动，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散发出浓重的悲伤和绝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他想解释那晚的疯狂，却发现任何解释在这样残酷的结果面前都苍白无力，甚至更加无耻。“你打我吧……骂我吧……杀了我都行……是我毁了你……是我……”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助和彻底的崩溃。这哭声不是为了求得原谅，更像是他内心巨大痛苦和自责的宣泄口。
曼雅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一滴泪，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的发丝里，消失不见。
张扬的哭诉和道歉，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她能感受到他手掌隔着被子传来的、微弱的、带着颤抖的暖意，也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滴落的重量。但这迟来的悔恨和痛苦，对她而言，更像是命运附加的、另一场残忍的酷刑。
她的身体伤痕累累，她的心千疮百孔。而那个始作俑者，此刻在她床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说着“对不起”。这三个字，如何能抹平那晚的恐惧？如何能消除手术台上的冰冷绝望？如何能填满她身体里那个被强行剥夺的生命留下的空洞？
病房里，只剩下张扬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和曼雅无声流淌的、冰冷的泪水。窗外，阳光明媚，却照不进这间被痛苦和悔恨彻底淹没的病房。一个月的分离，带回来的是无法挽回的、血淋淋的后果。张扬的“照顾”，从一开始，就笼罩在无法驱散的罪恶阴影之下。他眼中的心疼是真的，自责是锥心刺骨的，但这一切，对于躺在病床上、身心俱疲的曼雅来说，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重更深的折磨？答案，冰冷地悬浮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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