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雅蹲在教室外的水泥台阶上，后脑勺抵着斑驳的墙皮，阳光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剐着她的眼皮。
对面走廊，几个男生倚着栏杆冲她吹口哨，声音刺耳得像生锈的铁丝刮过玻璃。她眯起眼，逆光里只能看清领头男孩的轮廓——瘦高，校服松垮地挂在肩上，头发被风掀起来，像一簇黑色的火苗。
“喂，转学生！”有人喊，“你裙子沾上墨水了！”
哄笑声炸开，曼雅低头，看见自己蓝裙摆上确实晕开一片污渍——不是墨水，是早晨被母亲泼的红酒。她没擦，任由它干涸成褐色的痂，像一块丑陋的补丁。
风突然大了，裹着沙粒灌进领口。育才中学的春天从来不是课本里写的“草长莺飞”，而是漫天的黄沙，呛得人喉咙发紧。曼雅想起去年冬天，教室里那个铁皮炉子，值日生要轮流早起生火，她总故意迟到，冻得手指发紫也不愿碰那些煤块——它们让她想起戒指上嵌的黑宝石。总有人会偷偷帮她提前早起生火的工作，是谁呢？
厕所是旱厕，每周五抽签决定谁去掏粪。曼雅抽中过三次，第一次吐了，第二次哭了，走到粪坑里仍一盒火柴，会不会看火焰“轰”地窜上来，照亮她脏污的掌心。
“你傻啊？新来的那女的？”
一道影子劈头盖脸罩下来。陈朵，班里最野的女生，手上缠着一条活的水蛇，蛇身在她腕间蠕动，鳞片闪着湿漉漉的光。
曼雅没动。她不怕蛇，比起这些冷血动物，她更怕人——比指甲掐进她胳膊的触感，比如班主任当着全班念她作文时拖长的讥讽语调：“‘我的梦想是当钢琴家’——李曼雅同学，你知道一架钢琴多少钱吗？愚蠢的人弹不出肖邦”哄堂大笑，刺耳……
水蛇突然朝曼雅探出头，信子几乎擦到她鼻尖。
“它喜欢你。”陈朵咧嘴笑，缺了颗虎牙。
曼雅伸手，一把攥住蛇的七寸。蛇身骤然绞紧，冰凉的肌肉在她指间挣扎。
“我艹！”陈朵瞪大眼，“你——”
话没说完，那个吹口哨的男生冲过来，伸手要扯曼雅头发：“装什么装！”
曼雅猛地起身，蛇脱手甩出去，同时膝盖狠狠顶上对方胯下。男生惨叫倒地，她扑上去，指甲抠进他脖子，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
陈朵愣了两秒，突然抄起扫把加入混战：“欺负女生是吧？我他妈让你吹口哨！”
事后，曼雅被罚站走廊，嘴角破了，校服扣子崩飞两颗。陈朵挨了处分，却笑嘻嘻地塞给她一包创可贴：“你打架真带劲。”
阳光斜切过走廊，那个被她揍的男生——后来知道叫马宝——肿着半边脸蹭过来：“喂，明天晨跑，一起？”引起你的注意了女人……
曼雅没理他。
但第二天清早，她鬼使神差出现在操场。马宝己经跑完三圈，头发湿漉漉地支棱着，像只落水的麻雀。他没提打架的事，只是喘着气说：“你跟陈朵不是一类人。”
“那你呢？”曼雅反问。
马宝笑了，阳光突然穿透晨雾，把他睫毛染成金色：“我？我是你跑步的伴儿。”
陈朵对此嗤之以鼻。她总在下午最后一节课拽曼雅翻墙，去校门口的小市场喝凉皮汤。摊主是个独眼老太太，汤里漂着可疑的黑色颗粒，酸得人牙根发软。
“怕啥？又吃不死人。”陈朵把碗沿的油渍抹到校服上，“比食堂猪食强多了。”
曼雅小口啜饮，看陈朵把辣椒油倒进同桌男生的书包，笑得前仰后合。阳光透过塑料棚顶，把她们影子投在地上，像两只交颈的野猫。
马遥的缺席
唯一让曼雅不适应的，是马遥的消失。
自从她转学来，马遥是唯一主动和她说话的人。她们曾在太阳雨里共撑一把伞，分享过同一根彩虹棒冰。但最近马遥总请假——她妈妈病了，需要人照顾。
曼雅去过马遥家一次，402室弥漫着中药的苦香。马遥蹲在厨房熬粥，袖口沾着米汤的污渍。
“蓝绣球快死了。”曼雅指着阳台那盆蔫掉的花。
马遥头也不抬：“没空管它。”
灶上的粥噗噗沸腾，曼雅看见马遥手腕内侧的淤青——是掐出来的，形状像一朵凋谢的花。
西月底，沙尘暴最凶的那天，陈朵把曼雅拽到操场角落。
“我要转学了。”她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我爸工作调走，我刚好也想跑路了。”
风卷着沙粒抽在脸上，曼雅眯起眼：“去哪？”
“谁知道呢。”陈朵点燃烟，火光在风里明明灭灭，“反正比这破地方强。”
远处传来马宝的喊声，他在找曼雅跑步。陈朵嗤笑：“那傻逼真以为你能看上他？”
曼雅没回答。她想起马遥家阳台上那盆濒死的绣球，想起母亲昨晚摔碎的茶杯，想起旱厕点燃的火——多么可笑，她拼命逃离的，却是别人赖以生存的。
“走之前……”陈朵突然凑近，烟味混着凉皮的酸气喷在曼雅耳畔，“送你个礼物。”
她往曼雅手心塞了样东西——
一条活的水蛇，鳞片冰凉如初遇那天。那条蛇在曼雅手里扭动，像一团活着的蓝墨水。陈朵的指甲掐进她手腕，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它会记住你的温度。"
操场边的白杨树被风撕扯，落叶卷成金色的漩涡。曼雅凝视蛇的竖瞳，突然想起马遥——上周她们躲在化学实验室，马遥用滴管往培养皿挤蓝墨水，说这像"被囚禁的银河"。此刻蛇信子扫过她虎口，带来细微的刺痛，像那个未完成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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