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茶园经**
在南方的清晨醒来,是一种被绿意和鸟鸣温柔包裹的体验。薄雾如同轻盈的纱幔,缠绕在青翠的山腰,空气清冽得仿佛能拧出露珠,深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被那浓郁的草木精华涤荡得通透。周妙音推开雕花的木窗,眼前便是那片浩瀚的茶海。晨曦中,它褪去了昨日的磅礴,显得更加宁静、深邃,每一片舒展的茶叶都仿佛在呼吸。
早餐是简单的米粥、咸菜和自家腌制的笋干。刚放下碗筷,姥爷朱得道己经戴好了他那顶标志性的旧草帽,手里拎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小锄头和一个布袋。“妙音,走,跟姥爷巡山去!”
这声召唤如同开启宝库的钥匙。周妙音立刻雀跃地跟上,小小的身影努力追随着姥爷稳健的步伐,踏上了蜿蜒深入茶园的小径。脚下的泥土松软,带着夜露的凉意。茶树整齐地排列在梯田状的坡地上,新发的嫩芽在晨光中闪耀着翡翠般的光泽,叶尖的露珠晶莹剔透。空气里弥漫着清新得令人心醉的茶香,混合着泥土和腐殖质的芬芳。
姥爷的脚步并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他的眼睛像鹰隼般锐利,扫视着每一垄茶树。
“看这里,”姥爷在一丛茶树前蹲下,指着几片叶子边缘细微的、不规则的啃噬痕迹,“这是茶尺蠖,小东西,专吃嫩叶。发现了就得赶紧想法子,不能等它成片祸害。”他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倒出些草木灰,仔细地撒在叶片的背面和根部附近。“用这个,老法子,管用,还不伤茶树,不坏水土。打药?那是懒汉和急功近利的人干的事,坏了茶的本味,也坏了这山里的灵气。”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边走边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山涧溪流敲打在石头上:
* **“种茶如养儿。”** 姥爷抚摸着旁边一棵明显比周围茶树矮小、叶片也稍显稀疏的小茶树,“你看它,长得慢些,但根扎得稳。不能因为它长得慢就多施肥、猛浇水,那是拔苗助长!得顺着它的性子,缺什么补什么,耐心等。急了,根就浮了,经不起风雨。” 这道理,让妙音莫名想起了父亲周大发对待土地的样子,不急不躁,春种秋收。
* **“除草要除根,看事要看本。”** 姥爷用小锄头利落地挖出一棵杂草,连根带起,抖落泥土。“杂草抢养分、争阳光,看着碍事,拔掉叶子没用,根还在,转眼又长。看人看事也一样,光看表面热闹不行,得看到根子上,明白症结在哪。” 这话语朴素,却让妙音隐隐联想到奶奶“看惊吓”时,似乎也总在追寻某种“根由”。
* **“向阳背阴,各有其道。”** 姥爷指着不同坡向的茶园,“向阳坡的茶,光照足,长势猛,芽头肥,香气高扬,像少年郎,意气风发;背阴坡的茶,长得慢,滋味却更醇厚内敛,像有阅历的人,沉得住气。没有谁更好,就看你想喝什么滋味。人也一样,各有所长,找准自己的位置,都能活出精彩。” 这番话,仿佛也在解释着周家不同性格的成员——生财哥的开拓,幸福姑姑的沉静,妙手妹妹的奇思。
* **“茶树也讲邻里和睦。”** 走到一片长势特别旺盛的茶园边,姥爷指着茶树之间恰到好处的间距,“种得太密,争抢得厉害,谁都长不好;太疏了,地力浪费,也经不住风雨。人和人相处,不也是这个理?要有分寸,留点余地,大家才能都好。” 这“留余地”的智慧,似乎也与朱家、周家待人处世的宽厚一脉相承。
巡山回来,己近中午。茶厂里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新采摘下来的鲜叶,像小山一样堆在巨大的竹匾里,散发着浓烈的青草气。工人们赤着脚,踩在微凉的青砖地上,正忙着进行关键的工序——**晒青**。他们将鲜叶均匀地摊开在竹席上,利用温和的阳光和自然的风力,让叶片萎凋,散去一部分水分和青涩气。
姥爷没有停歇,立刻投入了指导。
* **“晒青是头一道关,火候最难拿捏。”** 姥爷抓起一把鲜叶,在掌心掂了掂,又凑近鼻子深深闻了一下,“晒过了,叶子蔫了,没精神,后面做不出好茶;晒不够,青气太重,涩口。就像人年轻气盛,得经历点事,磨掉些棱角,但又不能把心气儿全磨没了。” 他指挥着工人根据当天的阳光和风力,及时调整竹匾的位置和摊叶的厚度。
* 接着是**揉捻**。工人们将萎凋适度的茶叶倒入特制的揉捻机,或者手工在竹匾里用力揉搓。茶叶在压力下卷曲,细胞破碎,汁液渗出。
* **“揉捻要的是力道均匀,刚柔并济。”** 姥爷在一旁看着,眼神专注,“太轻了,茶叶不成形,滋味出不来;太重了,把茶叶揉碎了,茶汤就浑了。这力道,就跟管教孩子差不多,得把握个度。” 这比喻让妙音不禁莞尔,想起了母亲温和却坚定的教导。
* 揉捻好的茶叶被送去**发酵**(对于需要发酵的茶类)或首接**炒制**(对于绿茶)。炒茶的大锅旁热气腾腾,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赤膊上阵,手臂上肌肉虬结,用特制的竹帚在滚烫的锅中不停地翻炒、抖散茶叶。这是最考验技艺和体力的环节。
* **“炒茶如修行,心要静,手要稳,眼要准。”** 姥爷站在锅边,神情肃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火候差一分,味道就失之千里。锅太热,茶就焦了,苦;火太小,茶就‘闷’住了,有青臭味。要的就是那恰到好处的‘杀青’,锁住香气,定住筋骨。这就像人遇着大事,慌乱不得,得稳住心神,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收手时就收手。” 炒茶师傅汗如雨下,全神贯注,每一次翻动都带着一种韵律感。空气中弥漫着茶叶在高温下散发出的、令人陶醉的浓郁焦香和熟果香,这是茶叶“死去活来”、涅槃重生的味道。
* 最后是**干燥**和**拣剔**。干燥后的茶叶还需人工仔细拣去老叶、茶梗,只留下最精华的部分。
忙碌告一段落,姥爷带着一身混合着汗水和茶香的气息,拉着妙音坐在茶厂门口的老樟树下歇息。他泡了一壶刚炒制好的新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
“尝尝,”姥爷递过一杯,“这茶里,有山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也有汗水的味道。”
周妙音小心地啜饮着。茶汤入口微烫,初时带着炒制带来的、令人精神一振的栗香和火香,随后是鲜爽的甘甜在舌尖化开,咽下去后,喉头还留着悠长的回甘,仿佛整个口腔都被山间的清风和晨露洗涤过。这与她在邹城家中喝到的、经过长途运输的茶截然不同,它更鲜活,更,层次更丰富。
“姥爷,”妙音捧着温热的茶杯,回味着这一上午的经历,忍不住问,“做茶这么辛苦,这么麻烦,为什么还要坚持用这些老法子?”
姥爷朱得道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深邃的笑容,他望着眼前连绵的茶山,目光悠远:
“傻孩子,茶,不仅仅是一片叶子泡的水。它是一年西季的守候,是天地人和的造化,是手上功夫、心里念想的结晶。机器是快,是省力,可机器没有心,它不懂这片山的气韵,不懂这片叶子的灵性。老法子慢,是慢在用心,慢在对每一道工序的敬畏上。”
他顿了顿,指着茶厂里那些忙碌而专注的身影:
“你看这些师傅,他们手上的茧子,闻一闻茶叶就知道火候的眼力,揉捻时那份力道的把握,是多少年、多少锅茶练出来的?这是‘道’,是‘经’,是钱买不来、机器替不了的东西。咱家能有这片茶园,能让这么多乡亲有份安稳的活计,靠的不是投机取巧,靠的就是这份‘本分’和‘用心’。做茶如做人,工序可以学,火候可以练,但这份心,这份对天地的敬畏,对茶、对人的诚意,丢不得。丢了,茶就没魂了,人也没根了。”
阳光透过老樟树浓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姥爷古铜色的脸上和他手中的茶杯里。茶香袅袅,与山风、鸟鸣、远处采茶女隐约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周妙音静静地听着,看着。姥爷的话,连同这一上午在茶园和茶厂的所见所闻——那除虫的草木灰、那晒青的竹匾、那揉捻的力道、那炒锅升腾的热气和老师傅专注的眼神——像一颗颗饱含智慧的种子,悄然落入了她心田的沃土。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传承”的脉络。那不仅仅是如何种茶、制茶的手艺,更是一种融入血脉的、对自然的敬畏,对劳动的尊重,对“本分”与“用心”的坚守,以及对“道”和“经”的朴素信仰。这茶园经,是姥爷朱得道用一生光阴写就的无字书,此刻,正缓缓向周妙音翻开厚重而充满芬芳的第一页。
(http://www.isfxs.com/book/GCF0BF-1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