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的菩萨心肠**
朱家的清晨,是在巨大的土灶间升腾起的烟火气中苏醒的。当第一缕阳光刚刚越过山脊,染亮茶园的嫩梢,姥姥谢菩萨的身影就己经在灶间忙碌开了。这里才是她真正的“道场”,一个用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书写慈悲的地方。
周妙音揉着眼睛走进灶间,立刻被一股复杂而的香气包裹。大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白粥,旁边巨大的蒸笼正冒着滚滚白气,里面是给茶工们准备的、堆得小山一样的粗面馒头和咸鲜的梅干菜肉包。几个手脚麻利的帮厨阿婆在姥姥的指挥下,切菜的切菜,烧火的烧火,一片繁忙却井然有序。
“妙音起来啦?来,帮姥姥尝尝这咸淡。”姥姥看见她,脸上漾开慈和的笑容,用筷子尖蘸了一点刚炒好的雪菜笋丝,轻轻点在妙音唇边。那咸鲜微辣的味道瞬间唤醒了味蕾,妙音不住点头:“好吃!姥姥!”
“好吃就行。”姥姥满意地笑了,转身又去查看大锅里炖着的、飘着油花的黄豆猪骨汤,“茶工们上山采茶,都是力气活,肚子里没油水可撑不住一上午。这汤,得熬足了时辰才香。”
早饭时间到了。宽敞的饭堂里,几十号茶工——有经验丰富的老茶农,也有手脚麻利的年轻媳妇——陆续进来。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分,姥爷朱得道、舅舅们、姨姨们和周妙音母女,都和茶工们坐在同样粗糙结实的长条板凳上,用着同样的大海碗。
“谢婶,今天的梅干菜包子真香!”
“菩萨姐,这猪骨汤炖得烂乎,喝了浑身是劲!”
茶工们熟稔地跟姥姥打着招呼,语气里满是亲近和感激。姥姥一边手脚不停地给后来的人盛粥、拿馒头,一边笑着应和:“香就多吃点!阿强,你胃不好,粥给你盛稠点;阿芳,这碗汤肉多,给你家小柱子带回去补补身子……” 她似乎记得每个人的口味和家里的情况,那份细心和周到,如同春雨,无声地滋润着人心。
周妙音捧着碗,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饭堂,看着姥姥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在人群中穿梭忙碌,确保每个人都吃饱吃好。这场景,比任何庄严的庙宇都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菩萨”二字的含义——不是高高在上的泥塑木雕,而是这灶火旁的烟火气,是这碗热汤里的关怀,是让每一个为茶园付出汗水的人,都感受到被尊重和温暖的慈悲心肠。
早饭后,茶园恢复了紧张的劳作。周妙音跟着姥姥去后山采摘一些新鲜的草药。姥姥挎着竹篮,步履轻快地在熟悉的山径间穿行,指着各种不起眼的草木:
“这是车前草,清热利尿;这是艾草,温经止血,还能驱虫;这是鱼腥草,消炎解毒……山里到处都是宝,就看认不认得,会不会用。” 姥姥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与山林融为一体的笃定。
刚采完草药回到院门口,就听见一阵压抑的争吵声。是隔壁的李婶和村头的王阿婆,两人面红耳赤,似乎为了两家茶园交界处几棵茶树归属的事起了争执,声音越来越大,引得一些茶工都探头张望。
姥姥谢菩萨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放下竹篮,从灶间端出刚烧好的一壶山泉水,又拿了几只干净的白瓷杯,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
“他婶,阿婆,这大太阳底下吵着多燥得慌?来来来,坐下,喝口我刚泡的野山茶,清清火气。” 姥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山涧清泉流过燥热的石头。
李婶和王阿婆正吵在兴头上,被姥姥这么一招呼,都有些愣怔,但碍于“谢菩萨”平日里的威望和善意,还是悻悻地坐了下来。姥姥不紧不慢地烫杯、洗茶、注水,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专注的宁静。清亮的茶汤注入杯中,一股清冽甘醇的香气弥漫开来,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空气中的火药味。
“尝尝,”姥姥把茶杯推到两人面前,“这是后山崖缝里那几棵老茶树的叶子,一年也就采这么一点点。滋味怎么样?”
李婶和王阿婆下意识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那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回甘绵长,喉韵清凉,让她们因争吵而紧绷的心神不自觉地松弛了一些。
“好茶。”王阿婆嘟囔了一句。
“是不错。”李婶也闷声附和。
姥姥这才温和地开口,声音像茶汤一样熨帖:“茶树长在地界上,根连着根,枝缠着枝,分那么清做什么?咱们祖祖辈辈在这山里住着,为几片叶子伤了和气,值当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看啊,那几棵茶树,今年就让它好好长着,采的叶子,两家平分,谁也别亏着。明年开春,让得道找人在中间移栽两棵小苗,过两年也就长起来了,省得再争。和气生财,是不是这个理?”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用一杯清茶,几句平实却充满智慧的话,点明了争执的无谓,给出了一个双方都能下台阶的解决方案。李婶和王阿婆脸上的怒容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和羞愧。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再说话,默默地喝完了杯中的茶。
“谢婶说得对……是俺们眼皮子浅了。”李婶先开了口。
“哎,麻烦菩萨姐了……”王阿婆也低声道。
一场眼看要升级的邻里纠纷,就在姥姥的一壶茶、一席话中消弭于无形。围观的茶工们也悄悄散了,眼神里是对姥姥处理方式由衷的佩服。周妙音在一旁看得入神,姥姥身上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场”,能化解戾气,抚平褶皱。这让她想起了奶奶在邹城用“收魂”安抚人心的场景,虽然形式不同,但那份“渡人”的慈悲内核,何其相似。
下午,一个年轻的采茶女阿秀在茶园不小心被锋利的茶树茬子划伤了小腿,伤口颇深,血流不止,被同伴搀扶回来,疼得脸色发白。众人有些慌乱。
姥姥谢菩萨闻讯立刻赶来,看了一眼伤口,神色镇定:“莫慌,不打紧。妙音,去把我刚采的草药筐拿来,再打盆干净的凉井水。”
姥姥让阿秀坐在小板凳上,自己蹲下身,用清凉的井水仔细冲洗掉伤口周围的泥土和血迹。然后,她从草药筐里挑出几片新鲜的艾叶和鱼腥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嚼碎的草药变成深绿色的糊状,带着浓郁的植物气息。姥姥小心地将这温热的草药糊敷在阿秀清洗干净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利落地包扎好。
“艾草止血消炎,鱼腥草防溃烂。这几天别沾生水,每天来我这里换一次药。”姥姥的声音温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放心,不会留疤的。”
阿秀看着姥姥蹲在地上为自己处理伤口时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感受着草药带来的清凉和疼痛的缓解,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谢谢菩萨奶奶!谢谢您……”
“傻孩子,哭什么,”姥姥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在山里干活,磕碰难免。回去歇着吧,今天的工钱照算。”
傍晚,夕阳给茶园镀上金边。周妙音看到姥姥独自坐在灶房后的小板凳上,就着天光,小心翼翼地数着一小叠皱巴巴的零钱。然后,她揣着钱,悄悄去了村口的小杂货铺,买回了一小包用粗黄纸包着的、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
晚饭后,姥姥像变戏法一样,把糖果分给了包括周妙音在内的所有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孩子们惊喜的欢呼声瞬间响彻小院。姥姥看着孩子们满足的笑脸,布满皱纹的脸上也绽开了无比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而圣洁。
“姥姥,您哪来的钱买糖呀?”周妙音含着甜甜的糖果,依偎在姥姥身边,小声问。
姥姥神秘地笑了笑,凑近妙音的耳朵,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嘘……这是姥姥攒的‘私房钱’,你姥爷不知道。看着娃娃们笑,比什么都甜。”
那一刻,周妙音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温柔填满了。她看着姥姥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着她用一杯茶化解干戈的智慧,看着她嚼碎草药时专注的神情,看着她数零钱买糖时眼底的慈光……“谢菩萨”这个名字,不再是简单的称呼,它化作了灶膛里跳动的温暖火焰,化作了草药筐里清冽的香气,化作了孩子们口中甜蜜的糖,化作了邻里间那杯消弭纷争的清茶,更化作了茶工们眼中那份由衷的信赖和感激。
这份慈悲,不靠诵经念佛,不靠金身塑像,它就蕴藏在这日复一日的烟火劳作里,在每一个需要时伸出的温暖手掌中,在一颗将他人疾苦放在心上的柔软心房里。姥姥谢菩萨,用她的一生,在这南方的茶山深处,书写着一部活生生的“菩萨心经”。而周妙音,正幸运地成为这部无字真经最虔诚的小小读者。
(http://www.isfxs.com/book/GCF0BF-1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