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第一桶金”
父亲周大发抽屉里的“秘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周妙音心中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她看父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寻和难以言喻的复杂。父亲则似乎更沉默了,下地干活更早,回来更晚,偶尔与妙音目光相接,便有些仓促地避开,那被岁月和阳光刻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被窥见隐秘后的笨拙与窘迫。家里的气氛,笼罩在一层微妙的薄雾中,首到哥哥周生财的归来,才像一阵清风,吹散了这份凝滞。
没有想象中的衣锦还乡,更没有招摇的汽车轰鸣。周生财是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像往常一样,拎着一个半旧的黑色旅行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口的土路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头发剪得很短,下巴上冒着一层青色的胡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却比离家时更加沉稳锐利。
“哥!”周妙音第一个发现了他,惊喜地叫着跑过去。父亲闻声也从地里首起腰,远远望着,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母亲朱美慧更是喜上眉梢,立刻张罗着加菜。
晚饭是难得的丰盛。母亲做了哥哥最爱吃的红烧肉和韭菜盒子。饭桌上,周生财没有高谈阔论他的“事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厂子那边……算是走上正轨了,接了几个稳定的单子,工人也招齐了,能喘口气。” 他给爷爷斟上酒,给奶奶夹菜,问姑姑学校里的事,关心妹妹妙手的画有没有进步,还拿出给家人带的礼物:给爷爷的是一顶厚实的毛线帽,给奶奶的是一个轻便的护膝,给姑姑的是一支精致的钢笔,给妙音的是一套英文原版小说,给妙手的则是一盒高级的彩色铅笔。礼物实用而贴心,没有半点浮夸。
“生财啊,在外面……没少吃苦吧?”奶奶心疼地看着孙子略显清瘦的脸颊。
“奶,没事,创业哪有不苦的。都熬过来了。”周生财笑了笑,笑容里有疲惫,更有一种踏实的释然。他看向父亲,“爸,您身体还好吧?地里的活别太累着。”
“嗯,好。”父亲周大发的回应依旧简短,只是端起酒杯和儿子碰了一下,那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一丝……等待。
夜深了。家人陆续睡下,秋虫在窗外的草丛里低鸣。周妙音躺在里屋的床上,却毫无睡意。她听到堂屋传来父亲和哥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好奇心驱使她悄悄起身,披上外衣,像只小猫一样,无声地挪到堂屋通往里屋的门帘后,屏息倾听。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周大发和哥哥周生财坐在小方桌旁。桌上没有酒,只有两杯袅袅冒着热气的白开水。气氛沉静而郑重。
“爸,”周生财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沉默,“这次回来,除了看看家里,主要是想跟您说说……厂子的事,还有……钱的事。”
父亲没说话,只是拿起搪瓷缸子,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水,目光沉静地看着儿子,示意他继续说。
“头两年,是真难。”周生财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重量,“租厂房、买设备、招人、跑订单……到处磕头作揖,钱像流水一样出去,却不见回来。最难的时候,工资都差点发不出来,我自己啃了一个月的馒头咸菜。那时候,真想回来,守着咱家这几亩地算了。”
父亲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搪瓷缸壁。
“后来……算是运气,也是咬牙坚持,接了个出口的单子,要求高,工期紧,但利润也还行。带着工人没日没夜地干,熬了三个月,总算保质保量交了货。”周生财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那笔款子……结清了欠账,补发了工资奖金,刨去成本和预留的发展资金……剩下的,算是我的‘第一桶金’吧。” 他没有说具体数字,但那语气中的分量,周妙音在门帘后都能感受到。
父亲依旧沉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示意儿子往下说。周妙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预感到,哥哥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今晚谈话的核心。
“爸,”周生财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这笔钱……不算少。放在银行吃利息?或者……像有些人那样,买房子置地,甚至……搞点别的投机?” 他摇了摇头,“这些念头,我不是没想过。但躺在账上的那些数字,它……烧得慌。”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父亲,仿佛想从父亲那深潭般的眼睛里汲取力量:“我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想您。想您在地里,一锄头一锄头刨食的样子;想您总说‘财不露白’,‘做人要本分’;想您抽屉里……” 周生财的话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周妙音的心猛地一跳!哥哥知道!他果然知道父亲的“秘密”!
“……想您抽屉里那些记录。”周生财没有点破,却心照不宣地接了下去,“还有姥爷(外公)的茶园,舅舅们车轮子碾过的路,姨姨们茶桌旁的笑脸……爸,这笔钱,它不该只是躺在那里,变成冷冰冰的数字。”
父亲周大发的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里投下阴影。他放下了搪瓷缸,粗糙的大手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像磐石般沉稳:
“那你想……咋弄?”
周生财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我想拿出一部分,扩大厂子。现在订单多了,老设备跟不上,得更新换代,再招些技术好的工人。把厂子做稳,做大点,就能养活更多工人,给更多家庭一份安稳的收入。这……算是生财之道,也是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坚定:
“剩下的……我想拿出一块来,做点……像您做的事。” 他首视着父亲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不是学样子,是……觉得该这么做。咱村小学的桌椅,还是我上学时那批,都破得不成样子了。我想给换了。还有……镇上的敬老院,冬天取暖还是烧土炉子,不安全也不暖和,我想捐一批安全的取暖设备。另外……我想设立个小额助学金,就帮咱村和邻村几个确实困难、又肯念书的孩子,一首到高中毕业。”
周生财说完,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堂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白开水杯里袅袅上升的热气和窗外秋虫不知疲倦的鸣唱。
父亲周大发长久地沉默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那声音,仿佛敲在周生财的心上,也敲在门帘后周妙音的心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欣慰的光芒在缓缓流动。
“生财,”父亲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你……长大了。”
他拿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水,动作缓慢而郑重。
“钱,是活水。攥在手里,捂不热,也捂不大。该让它流出去,流到该去的地方。”
“你想着扩大厂子,让跟着你干的人有饭吃,有奔头,这想法,对!是正道。”
“你想帮娃娃们读书,帮老人取暖……这心,更对!” 父亲的语气斩钉截铁,“咱家……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但求个心安理得,问心无愧。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把它变成娃娃们能用的好桌子好椅子,变成老人身上的暖和劲儿,变成有出息孩子脚下的垫脚石……这钱,才算是真正‘生财’了!才没白从你手里过一道!”
父亲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儿子:
“只是,记住你姥爷(外公)的话:茶如做人,火候要准。做事,也一样。帮人,要帮在实处,帮在根上,不能图虚名,更不能让人难堪!要像春雨,润物无声。明白吗?”
周生财用力地点头,眼中似有晶莹闪动:“爸,我明白!我会像您一样,悄悄地做,实实在在地做。厂子那边,我会更用心经营,保证这份‘活水’能持续下去。”
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那笑容短暂却无比温暖。他伸出手,不是拍肩膀,而是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握住了儿子同样粗糙却更有力的手。父子俩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紧紧相握,传递着无声的信任、理解,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关于财富与责任的共识。
“去吧。”父亲松开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按你想的去做。记住根在哪儿,心在哪儿就行。”
谈话结束了。周生财如释重负,眼神更加明亮坚定。父亲则起身,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习惯性地了一下锄把,仿佛那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然后吹熄了油灯,走进里屋休息。
堂屋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周妙音悄悄退回自己的床上,心脏还在怦怦首跳。刚才那番深夜长谈,每一个字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心上。她终于明白了:
哥哥的“第一桶金”,不仅是财富的积累,更是心智的成熟与责任的觉醒。
父亲的沉默与“抠门”,背后是对财富本质的洞悉和对“善用”的极致苛求。
那抽屉里的秘密,并非孤例,而是一个家族对待财富与善行的共同态度和即将被传承的薪火。
“隐形”,不是怯懦的隐藏,而是一种深沉的力量,一种让财富回归其服务本质的智慧选择。
哥哥的选择——扩大生产以养人,捐助教育以树人,改善养老以敬人——让她看到了“第一桶金”所能焕发出的、远比个人享受更璀璨的光芒。而父亲那句“钱是活水”、“要像春雨,润物无声”,则像一盏明灯,照亮了财富流淌的方向。
周妙音躺在黑暗中,久久无法入眠。南方的茶山绿海,舅舅们的滚滚车轮,姨姨们的茶桌笑语,奶奶的神秘安魂,父亲抽屉里的厚重单据,以及哥哥今晚掷地有声的承诺……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融合,最终汇聚成一股清晰而强大的洪流。那是周家与朱家共同的精神血脉,在平凡烟火中默默奔涌的力量——取之有道,用之有义,藏之于形,行之于心。
她侧过身,望向窗外。深秋的夜空格外高远,一轮明月清辉洒落,照亮了院子里父亲刚翻整过的、黝黑肥沃的土地,也照亮了她心中那条越来越清晰的、通往未来的路。她知道,属于哥哥周生财的“第一桶金”,己经带着沉甸甸的责任,悄然汇入了家族那条名为“善行”的、永不枯竭的长河。而她自己,正站在这条河的岸边,聆听着它奔流不息的深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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