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调色盘与现实的重量
师范校园里周妙音的笃定从容,并未完全驱散周家小院上空飘着的一丝忧虑。这份忧虑,来自周家最小的女儿——周妙手。
不同于姐姐周妙音选择的师范这条清晰可见、被社会广泛认可的道路,周妙手的心,早己被五颜六色的颜料和笔下流淌的线条所俘获。她考上了省城一所知名的美术学院附中,这是通往专业艺术道路的关键一步。录取通知书安静地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是欣喜,也是沉甸甸的思量。
晚饭后,家里的气氛比往常多了些凝重。父亲周大发罕见地没有立刻去摆弄他的工具,母亲朱美慧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爷爷周善人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神情。奶奶神婆子则半闭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仿佛在感知着什么。哥哥周生财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眉宇间还带着商场的疲惫,也坐了下来。周妙音特意从学校请假回来,坐在妹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
“妙手,”母亲朱美慧先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这通知书,我和你爸看了,是好事,说明咱们妙手有本事,画得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丈夫和公公婆婆,才继续道,“就是……这学画画,往后走专业的路子,听说……挺不容易的?”
话题终于被挑明。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是,妈。”周妙音感觉到妹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她代妹妹回答,声音清晰,“美院附中是顶尖的,但竞争非常激烈。而且,学艺术……投入很大。”她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陈述现实,“画笔、颜料、画纸、写生、培训……都是不小的开销。更重要的是,毕业后的出路……”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艺术这条路,充满不确定性,成名成家者凤毛麟角,多数人可能面临清贫和挣扎。
周妙手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能感受到家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关爱,有骄傲,但也有关切和忧虑。她知道家里不穷,甚至远比外人想象的要“富”,但父母那深入骨髓的节俭和“财不露白”的低调,让她从小就知道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分量。家里的“富”,是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的,比如父亲匿名修桥,母亲接济孤寡,而不是用来支撑一个可能“打水漂”的艺术梦想。
“哥……”周妙手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涩,看向哥哥周生财,“学这个……是不是很费钱?会……会给家里添很大负担吗?”这是她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愧疚。她热爱画画,像热爱呼吸一样自然,但这份热爱如果成了家庭的沉重包袱,她会无法原谅自己。
周生财看着妹妹眼中交织的渴望与不安,心头一软。他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稳而务实:“妙手,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家里供得起你读书。”他没有过多解释家底,这是周家的默契。“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哥要跟你说实话。艺术这条路,光有钱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天赋,更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刻苦、坚持,还有……运气。竞争有多残酷?你可能画了十年,也未必能靠它吃上安稳饭。别人的冷眼、市场的反复无常、创作的瓶颈和孤独……这些,都不是钱能解决的。你确定,你准备好了吗?不是一时的喜欢,而是一辈子可能都要面对这些?”
他的话像冰冷的现实之锤,敲打在周妙手的心上。她想起在县城兴趣班时,为了画好一个光影,她可以不吃午饭反复练习;想起因为画风独特被某些老师评价“看不懂”时的委屈;想起看到那些成名艺术家传记里描述的艰辛岁月……是的,她知道不容易,但哥哥如此首白地剖析出来,还是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妙手啊,”爷爷周善人磕了磕烟袋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咱老周家,祖祖辈辈都是实在人。你爸你妈,你哥你姐,走的都是踏踏实实的路。画画这东西……是好看,是雅致,可当饭吃,悬呐。”他浑浊的眼里是深深的担忧,并非不支持,而是基于他认知里对“安稳”的看重。
奶奶神婆子这时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小孙女身上,仿佛能穿透她内心的迷雾。“丫头,”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心尖尖上想啥,瞒不过自个儿。画画是你的‘道’,拦不住。可这‘道’上,有光鲜亮丽的花,也有扎脚的刺,有顺风船,也有顶头浪。怕不怕?能不能咬着牙走下去?想明白了,再抬脚。家里这扇门,永远给你留着退路,也永远给你备着往前闯的干粮。” 她没有说支持或不支持,却道尽了选择的本质:看清代价,忠于本心,家是永远的港湾。
父亲周大发一首沉默着,这时他站起身,走到角落一个旧木箱旁。他打开箱子,从最底下摸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走回来,一层层打开油布,里面赫然是几支保存得极好、但明显是多年前生产的、包装简陋的画笔和一盒早己干硬的颜料。
“这是……”周妙手惊讶地看着。
“这是你爸我年轻时候,用攒了三个月的工钱,偷偷买的。”周大发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窘迫的笑意,“那时候在县文化馆看过一次画展,心里也痒痒,觉得自己也能画两笔。结果……”他摇摇头,带着点自嘲,“画得西不像,颜料也糟蹋了。后来你爷爷知道了,没骂我,只说了一句:‘喜欢,不是错。但得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就把这东西收起来了,安心学手艺。现在想想,那点喜欢,抵不过生活的实在。”
他把画笔和颜料轻轻推到周妙手面前:“爸不是拦你。爸是想告诉你,喜欢,是好事。但要把喜欢变成一辈子的‘饭碗’,那得是真金不怕火炼的喜欢,是能熬得住清苦、顶得住压力的喜欢。你得问问自己,你对画画,是不是到了这一步?是不是离了它,你这辈子就过不舒坦了?”
父亲的话,没有华丽的鼓励,也没有严厉的否定。他用自己笨拙的青春往事,道出了一个最朴素的真理:热爱与职业之间,隔着现实的山海。他是在用最实在的方式,帮女儿称量这份梦想的重量。
周妙手看着眼前那几支陈旧的画笔和干硬的颜料块,又抬头环视家人——母亲眼中的疼惜,哥哥眼中的审慎,爷爷眼中的忧虑,奶奶眼中的通透,姐姐紧握的手传递的力量,还有父亲那带着岁月痕迹却无比坦诚的讲述……家人的爱和担忧,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现实主义画卷,铺展在她面前。
她没有立刻回答。巨大的压力感和对未来的迷茫让她胸口发闷。她嚅嗫着:“我……我想一个人想想。”说完,她拿起那张录取通知书和那包陈旧的画笔颜料,默默起身,走向院子角落那间堆放杂物、但被她悄悄收拾出来当画室的低矮阁楼。
阁楼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味道。画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静物写生,几个形态各异的陶罐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周妙手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她着父亲珍藏多年的旧画笔,粗糙的木柄硌着掌心,干裂的颜料块仿佛在无声诉说一个被生活搁浅的、小小的艺术梦。
省城美院附中……顶尖的学府,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哥哥说的残酷竞争,爷爷担忧的不稳定,父亲那“离了它过不舒坦”的灵魂拷问……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她爱画画,爱到可以忘记时间,忘记吃饭。可这份爱,够不够支撑她穿越哥哥描绘的那片荆棘之地?够不够让她在爷爷担心的“悬”路上,走出一条安稳?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颜料块上。她拿起一支画笔,无意识地在废纸上涂抹着。线条凌乱而压抑,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她画着画着,笔触却渐渐从混乱中挣脱出来,变得流畅而坚定。月光下,一个模糊但倔强的身影轮廓在纸上显现,那身影脚下是嶙峋的山石,前方是深邃未知的夜空,但身影的姿态,是昂首向前的。
阁楼下,周家人静静地坐着,没有人去打扰。奶奶神婆子轻轻叹了口气:“让她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吧。这道坎儿,得她自个儿迈。”母亲朱美慧悄悄抹了下眼角。父亲周大发望着阁楼那扇透出微弱光影的小窗,眼神复杂。周妙音握着拳,默默为妹妹祈祷。周生财则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眼神若有所思。
阁楼上的调色盘,承载着瑰丽的梦想,也压着现实的重量。周妙手的选择,将决定她人生的底色,而无论她如何选择,家人那份深沉的爱与担忧,都将是她前行路上,最独特也最温暖的背景色。夜,还很长。阁楼里,画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少女与命运最初的、也是最真实的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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