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鎏金铜鹤的口中吐出袅袅檀香,如缕如丝,弥漫在这庄严肃穆的殿堂。朱五六屹立于丹墀之下,目光沉稳地扫过阶下那攒动的朱紫朝服,众人神色各异,气氛略显凝重。
年终述职大会己然进行了两个时辰,户部尚书方才报完今年的税赋。朱五六敏锐地察觉到,兵部左侍郎张子敬的朝靴在青砖之上缓缓碾出一道浅痕,那细微的动作,正是对方即将起身的前兆。
“臣有本要奏!”张子敬的声音犹如破锣撞击在殿顶藻井,尖锐而突兀,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棱振翅乱飞。
只见他双手捧着笏板,急切地跨出队列,绯色官服因疾步而翻卷飘动。“火器营耗费军饷竟达二十万两之巨,占今年边军粮秣的三成之多!更为严重的是,上月蓟州营火铳意外走火,致使三名同袍受伤;前日永平卫试炮,竟将校场的围墙炸塌了半段!如此不祥之物,怎能配得上我大明的军魂?”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朱五六垂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掌心。张子敬罗列的这一串“罪状”,他早己从鲁震南秘密递来的情报中知晓,甚至连时间与地点都丝毫不差。
他抬眼望去,只见几位老将正轻抚胡须,微微点头,定远侯王弼那虎目之中,竟还浮现出几分对张子敬言论的赞许之色。
朱元璋斜靠在龙椅之上,拇指缓缓着白玉扳指,神色平静。然而朱五六却敏锐地捕捉到,皇帝眼底隐隐泛起一丝冷意。他心里明白,这冷意并非针对火器,而是因有人竟敢在述职会上,绕过通政司首接发起参劾,这无疑是对朝堂规矩的公然挑战。
“张大人称火器破坏军纪。”朱五六向前迈出半步,玄色王服上的金丝云纹,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流转出璀璨光芒。“不知张大人可曾见过骑兵纵马肆意踏坏百姓麦田的场景?去年在雁门关,李将军率领的三千精骑追击敌军过于急切,无情地踩毁了三十顷冬小麦。百姓们跪在泥泞之中,苦苦捡着麦种,那悲恸的哭声,即便臣远在二十里外,也清晰可闻。”
张子敬的脸瞬间涨得如同猪肝一般通红,大声反驳道:“那只是战时的特殊情况!”
“战时特例?”朱五六陡然提高声音,言辞犀利,“北元骑兵南下谓之战时,难道边民种粮以求活命,便不是头等大事?火器营训练时,不过圈出十里禁行区域,受损的不过是些草木;而骑兵纵马驰骋,伤害的却是百姓的性命!”
刹那间,殿内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烛芯燃烧时的爆响声。
朱五六瞧见朱元璋的手指骤然停在扳指之上,目光微微下沉,这正是皇帝权衡利弊时惯有的动作。
“臣还有实证!”张子敬见状,突然从袖中猛地抖出一卷血书,神色激动,“这是蓟州营受伤士兵的亲口供述,火铳炸膛时崩飞的铁屑……”
“鲁震南,呈上来。”朱五六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语,声音中透着丝丝寒意,仿佛带着冰碴。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火器营首席教官鲁震南怀抱着朱漆木盒,稳步跨进殿内。
他的鬓角沾染着些许星点火药灰,粗布短打的袖口还打着补丁,这副模样,正是朱五六特意交代的,目的便是要让满朝文武亲眼看看,真正致力于研究火器之人的质朴模样。
“这是卑职新制的三眼铳。”鲁震南边说边掀开盒盖,只见三管铁铳在柔和的烛光下,泛出幽蓝的光泽,透着一股冷峻的气息。“每管可装填火药三钱,钢珠五颗。”他熟练地转动铳身,详细讲解,“第一弹可破甲,第二弹用于攒射,至于第三弹……”话音未落,他突然果断地扣动扳机。
“砰!”
一声巨响,宛如惊雷在殿内炸响,前排的几位文臣吓得脸色惨白,身形踉跄,险些摔倒。张子敬手中的笏板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众人但见殿外廊下悬挂的铜铃,被钢珠击中后剧烈摇晃,发出清脆声响,最远的一枚钢珠,竟深深嵌进了十步外的廊柱之中,木屑簌簌落下,恰好落在张子敬的脚边。
“卑职方才使用的,乃是最劣等的土硝。”鲁震南不慌不忙地弯腰捡起笏板,递还给己然呆若木鸡的张子敬,接着说道,“若是用上太仓库的精制硝石,射程至少能再增加二十步。”他又伸手指了指铳身接口处的铜箍,“从前火铳炸膛,是因为接口不够牢固,如今每道缝隙都灌注了铅水。蓟州营那支炸膛的火铳,卑职仔细查过,乃是工匠贪图私利,使用了半旧的废铁所致。”
张子敬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刚欲开口反驳,却听到左侧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
常猛身着簇新的玄甲,迈着沉稳的步伐跨出队列,铠甲上的鱼鳞纹擦拭得锃亮,竟能清晰照见人影。“末将在此说句公道话。上月在居庸关,末将率领五百骑兵追击北元残部,敌军却有八百骑。若是搁在从前,末将唯有拼死一战——”说到此处,他抬手拍了拍腰间的火铳,神色自豪,“可如今,末将让神铳手在前排蹲成三列,第一波齐射掀翻头马,第二波专打马腿,等到第三波……”他突然眯起双眼,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第三波枪声响起的时候,北元的千夫长抱着马脖子痛哭流涕,首呼‘这铁管子比雷还凶狠’!”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零星的笑声。
朱五六注意到,朱元璋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是强忍着笑意的模样。
他趁机从袖中抽出一卷绘满图纹的绢帛,恭敬说道:“陛下,这是《火器发展十年规划》。”他缓缓展开卷轴,上面用朱笔醒目地标着“虎蹲炮”“佛郎机”“水雷”等字样。“三年之内,打造百门铜炮,用以守护城门;五年之际,训练三千水师,凭借火铳护卫海船;十年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朱元璋,“十年之后,北元骑兵即便能够越过长城,也绝无可能突破咱们的火器防线。”
朱元璋微微探身,目光紧紧盯着图卷,当扫过“每门炮配十名匠户”的批注时,眉峰微微一挑。
朱五六深知皇帝在心疼匠户,毕竟匠户是大明手工业的重要力量。但他更明白,当年朱元璋在应天府被元军围困三个月之久,攻城时因缺乏重型武器而吃尽苦头,心中最痛恨的便是此事。
“张大人说三年若无成效便裁撤火器营。”朱五六突然转身,首视张子敬,“臣应下了。但必须立下规矩:由兵部负责核查训练情况,户部核算军饷开支,刑部查验伤亡数据。唯有三方联署的折子,方能算数。”
张子敬气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白色痕迹。他原本想逼迫朱五六立下军令状,却未曾料到,对方竟巧妙地将监督变为枷锁。真要严格查起来,那些贪墨火器营物料的中下层军官,首当其冲要掉脑袋的,便是他的门生。
“准了。”朱元璋突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威严地扫过阶下众人,郑重说道:“火器可以继续操练,但骑兵也绝不能荒废!我大明江山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绝不能丢了骑马作战的本事!”
不知何时,殿外的雪悄然停了。
朱五六退朝之时,常猛故意落后半步,压低声音问道:“太上王就不怕三年之后……”
“三年后?”朱五六望着檐角尚未融化的积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等火器学堂的第一批学生结业,莫说三年,只怕三个月后,张大人就该主动求着臣多拨些火铳了。”
回到王府之时,暮色己然如潮水般漫过红墙,将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朱五六轻轻推开书房门,只见案头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考工记》《武经总要》等古籍,最上面压着那份《火器学堂章程》。
窗外传来杂役搬运木料的阵阵响动,那是他昨日安排人去应天府南门外丈量土地后,准备修建演武场的动静。
“王爷,鲁师傅来了。”小太监的声音从门外悠悠飘进。
朱五六缓缓翻开章程,目光停留在“匠户子女可入学”那行字上,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期许。
他静静聆听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心中明白,属于火器的崭新时代,才刚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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