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论战尘埃落定的第三日，晨曦尚未破晓，朱五六便早早起身。
他静立于窗前，凝望着檐角那残留的积雪，指节下意识地抵着下颌，陷入沉思。昨日，工部呈送来西郊军营的地形图，那片荒草地紧邻演武场，既能便捷地调遣军队进行演练，又可巧妙避开内城诸位老臣的眼线。“就这儿了。”他轻声对着晨雾喃喃自语，袖中的《火器学堂章程》被体温焐得温热，仿佛蕴含着无限希望。
“王爷，鲁师傅到了。”小太监掀起门帘走进来，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雾团。
鲁震南裹着一件旧棉袍，脚步匆匆地跨进门来，腰间还挂着一块黑黢黢的火铳零件。“昨夜在工坊反复试了七回配比，这硝石还得用山西运城的，杂质少，品质上乘。”说着，他将怀里的铜盒往案上一放，“您要的《火药炼制手札》，我依照您的吩咐，分成了‘采集’‘提纯’‘配比’三卷。”
朱五六轻轻翻开手札，只见每一页都绘制着细密的流程图，甚至连“日晒硝土七日”这般的小注，都用朱砂醒目地标出重点。“您愿意出任总教习一职吗？”他抬眼看向鲁震南，目光中满是期许。
鲁震南用粗糙的手掌蹭了蹭后颈，神色动容：“当年给元军造炮，结果炸膛，一下子炸死了三个兄弟。如今能教授咱们自己人……”他喉头微微颤动，“别说当总教习，哪怕给您当个烧炭的火头军，我也毫不犹豫地应下。”
朱五六指尖轻轻按在“匠户子女可入学”那行字上。他记得三天前在朝堂之上，朱元璋看到这行批注时，眼角的皱纹都舒缓了几分——毕竟朱元璋早年曾做过放牛娃，最见不得匠户被人肆意践踏。
晌午时分，朱五六带着鲁震南前往西郊查看选定的校址。
寒风呼啸着席卷过荒滩，将枯草吹得东倒西歪，远处军营的号角声时隐时现，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即将迎来的变革。“学堂就建在此处。”朱五六挥动马鞭，指向那片空地，“前院用作讲学之所，后院设立工坊，东边则开辟为靶场。”
“得砌一道高墙。”鲁震南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西周，“火药引子可是金贵之物，绝不能让野狗叼了去。”
朱五六微微一笑，却并未接话。他心里清楚，真正需要防范的并非野狗，而是那些在兵部衙门里拨弄算盘、心怀叵测之人。
果不其然，第三日卯时，户部的粮饷单子被退了回来。
“学堂未经兵部备案。”兵部的文书上赫然盖着朱红大印，张子敬的亲信还特意附上一张纸条：“火器乃奇技淫巧，莫要坏了祖宗军制。”
朱五六捏着纸条，静静地坐在书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不禁想起三天前退朝时，常猛那句欲言又止的“三年后”——看来有些人己经等不及三年之期，急着要提前出手了。
“备轿，去皇宫。”他突然起身，神色决然，“请陛下巡学。”
朱元璋在未时抵达西郊。
老人身着家常的青布棉袍，身后仅跟着两个小太监，显得格外低调。
朱五六赶忙迎上前去，却见朱元璋正盯着靶场的土堆，眉头紧皱：“这地方风这么大，要是把孩子们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陛下请看。”朱五六连忙展开《火器操典》，翻到“冬季训练”那章，“每日辰时三刻至未时二刻进行训练，中间会有姜汤为士卒们暖身。”他又指了指远处搭建到一半的草棚，“那是避寒所，采用双层草席夹泥的构造，保暖挡风的效果比暖阁还好。”
此时，鲁震南适时地捧来新式火铳模型。
朱元璋接过，沉甸甸的铜身还残留着工坊的余温。
他轻轻扣动扳机，“咔嗒”一声轻响，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振翅飞起。
“这火绳点火太慢了。”朱元璋突然说道。
“臣己命人着手改良。”朱五六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铜盒，“这是燧石击发装置，只需轻轻一扣扳机……”他当场演示了一遍，只见火星“滋啦”一下窜起三寸多高，“最快半息之间就能引燃火药。”
朱元璋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
他继续翻阅《操典》，在“战术协同”那一页停住——上面绘制着五人一组的火铳阵，前排士卒跪地射击，后排士卒站立射击，左右两侧有盾兵护卫。
“好。”他突然将模型塞回朱五六手中，“户部拨发三个月的粮饷，工部调遣二十车青砖。”他略微停顿，又补上一句，“那匾额……就题‘火器兴军’吧。”
当天傍晚，“火器兴军”的金漆匾额便高高挂在了学堂门前。
张子敬站在兵部衙门口，望着飞骑送来的旨意，指节因用力而捏得泛白——他原本以为皇帝还会有所犹豫，没想到那本《操典》竟让朱元璋下定决心，动了真格。
“大人，常猛那家伙递了调令。”师爷凑到张子敬身旁，低声说道，“他要去当学堂的副教头。”
张子敬手中的茶盏“咔”的一声，裂开了一条细缝。
他想起常猛在朝堂上那副秉持“马背上打江山”的硬气模样，如今却转投了火器营的阵营——这世道，难道连最倔强的老卒都要改变心意了？
学堂开课那天，天公作美，阳光明媚。
朱五六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台下那两百双满是求知欲、熠熠发亮的眼睛。
这些士卒年纪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岁，有的手上还留着打铁磨出的厚厚茧子，有的靴底还沾着马厩里的草屑，他们带着质朴与朝气，汇聚于此。
“今日第一课，我们来讲讲硝石。”朱五六展开一张地图，“大家看，山西运城、西川自贡，这些地方的硝土最为纯净……”他拿起一块硝石，在手中轻轻掂了掂，“可别小瞧这石头，它可是能把北元骑兵炸得人仰马翻的宝贝。”
台下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
朱五六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圆脸的小卒，正扒着课桌边缘，迫不及待地往前凑。“这位兄弟，你来说说，为什么硝石能用来制作火药？”
小卒吓了一跳，“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王爷，因为硝石里有……有什么酸？”
“硝酸钾。”朱五六接过话头，“没错，就是硝酸钾。它遇火能够释放出氧气，从而让火药燃烧得更为猛烈。”他轻轻拍了拍小卒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王二牛，从泾阳来的，以前给盐商赶车。”
“好个王二牛。”朱五六笑着指了指黑板，“下节课你来演示火绳装填，要是完成得好，就升你当伍长。”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这时，一个黑瘦的士卒突然举手：“王爷，火绳点火老是被风吹灭，能不能在铳口加个铜盖？”
朱五六眼睛一亮——这不正是他改良燧发装置的灵感来源吗？“这个想法太棒了！”他提高声音，“谁要是还有好点子，都写在纸条上，交上来必有奖赏！”
课堂里的气氛愈发热烈，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涌动，就连窗纸上的冰花都渐渐融成了细细的水流。
朱五六望着这些充满活力与希望的眼睛，思绪不禁飘回到穿越前在实验室带研究生的时光——那时，学生们也是这般，眼中满是对未知世界的强烈渴望。
夜幕缓缓降临，鲁震南的声音从工坊传来：“王爷，新式火铳的扳机卡壳了！”
朱五六裹紧大氅，匆匆往工坊走去。
月光如水，洒在工坊的窗户上，透出明亮的灯光，鲁震南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犹如一只忙碌的大甲虫。
他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不好了！鲁师傅说……说改良火铳丢了一支！”
朱五六的脚步猛地顿住。
寒风吹过，冰冷的气息顺着后颈灌入，他望着工坊里摇曳的灯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朱元璋今日所说的“有人不愿大明强盛”这句话。
“封锁学堂西周。”他的声音冰冷如刀，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匠户、士卒一律不许外出。”
小太监领命匆匆跑远后，朱五六缓缓转身，看向常猛的宿舍——那扇窗户依旧亮着，常猛的影子正伏在案前，似乎在书写着什么。
朱五六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火器操典》，突然觉得这寒夜的风，竟比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更为寒冷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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