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一层轻纱,依旧弥漫在山间,尚未完全消散,山脚下便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赵五郎身着的青布短打己然被露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他腰间短刀的皮鞘,随着脚步与石阶不断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在偏殿门口猛地刹住脚步,抬手一抹脸上的水珠,指节叩门的动静比往日重了三分,大声喊道:“张兄弟!清虚真人!”
朱五六正蹲在药圃边上,小心翼翼地给新栽的党参培土。听到这声响,他指尖的泥点瞬间悬在了半空。
他望向赵五郎那皱巴巴的裤脚——那定是连夜翻越了三道山梁,才会出现如此褶皱。朱五六喉结微动,起身时带落的泥土,在青石板上溅出几点暗黄。
“濠州红巾军眼看要散伙了。”赵五郎接过清虚递来的茶盏,却并未饮用,只是用粗粝的指腹碾着杯沿,神色凝重地说道,“朱公子的队伍虽占了钟离城,可粮栈里的米糠都快见底了。前日有个小校偷了半袋麦种,结果被军法处砍了头,到了夜里,营里就跑了二十多号人。”
朱五六的指甲不由自主地深深掐进掌心。
他凝视着赵五郎脖颈间尚未干透的汗渍,眼前忽然浮现出穿越前在农科院所做的后勤模型——粮食消耗与兵力配比、运输半径与损耗率的曲线,在他脑海中相互交织,仿佛一团烧得通红的铁丝。“凤阳到扬州的漕运……”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一片悄然落在茶盏里的叶子。
清虚正在往铜炉里添加檀香,手中拨火的银钎子“当”的一声,磕在了炉壁上。“你说什么?”
朱五六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喉间滚过一声轻咳:“我是说……红巾军占据着淮河水道,要是能打通凤阳至扬州一线,南边的粮船溯流而上,三日便能抵达钟离。”他垂眼盯着自己沾着泥土的鞋尖,指节在袖中紧紧攥着,泛出一片青白——这是基于现代物流模型的推演结果,可又该如何向古人解释清楚呢?
赵五郎突然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对啊!我上个月在滁河湾见过运盐的船,那河道可比濠水宽阔结实多了!”他的声音震得梁上的蛛网簌簌掉落,“张兄弟,你咋就想到了呢?”
朱五六摸出一块帕子擦手,帕角的褶皱里藏着半片晒干的黄精。“从前……跟药商学过看水势。”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余光瞥见清虚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老道眼底那一丝探究的目光,如同一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微微发紧。
午膳时分,竹篾蒸笼里的野菌馍散发着腾腾热气。
清虚夹起一块木耳,轻轻放在赵五郎碗里,突然开口道:“听说北元的‘血鹰卫’进了中原。”
赵五郎咬着馍的动作瞬间僵住,馍屑从嘴角掉落下来:“真人是说……那些专门割喉管的刺客?”
“前日有个跑江湖的郎中路过终南,说在潼关看到三具尸体,喉管都被鹰爪似的利器挑断了。”清虚的筷子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江湖传言,他们的目标是……反元的头面人物。”
朱五六手中的筷子“当啷”一声,掉落在青瓷碟上。
他望着蒸腾热气中浮动的馍屑,耳中嗡嗡作响——历史上朱元璋从未遭遇过刺杀,但穿越者的记忆却如同一把利刃,在他心口划出细密的血珠。“我去茅房。”他扯了扯道袍,起身时不小心撞到桌角,醋碟晃了晃,深褐色的醋液在木纹里缓缓漫开,恰似一滩凝固的血。
密室的青砖缝里,藏着朱五六私藏的《武经总要》。
他借着月光,翻到“城防篇”,指尖在“暗桩”“夜巡”“火铳”几个字上反复。
窗外传来赵五郎和清虚的笑声,夹杂着松涛声,如同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
他摸出怀里的炭笔,在墙根的碎瓷片上迅速画起来:城门设置三重岗哨,每百步埋设警铃竹筒,巡夜队配备火把与铜锣……墨迹尚未干透,他便又将瓷片碾碎,粉末簌簌地落进砖缝里。
“张兄弟!”赵五郎的大嗓门在院外骤然炸响,“你猜我在山下听到什么?江南闹热瘴,大夫说是鬼上身,可我瞧着像那年猎户村的打摆子!”
朱五六正在往药篓里装晒干的青蒿,听到这话,手猛地一抖,半把叶子撒落在地上。
他急忙蹲下身去拾,目光却死死地钉在赵五郎身上:“热瘴都有啥症状?”
“高热,烧得人说胡话,有的还吐黑血。”赵五郎掰着手指头数着,“我表舅家小子在苏州当脚夫,说码头上躺了一片,大夫扎针灌药都不管用。”
朱五六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现代流行病学课本里疟原虫的图谱,以及青蒿素的提取工艺——可如今连显微镜都没有!
他匆忙扯过一块布包裹草药,指腹在布面上反复画圈,心里仿佛揣着一团火:“得赶紧建医坊司,按里甲设置医正,把染病的人集中隔离……还得先教人烧开水,灭蚊子……”
深夜,清虚的道袍轻轻扫过偏殿的砖地。“今夜你守观。”老道将铜灯往桌上一放,灯芯“滋”地爆出一朵灯花,“别点灯,别出屋,要是能坐到天明……”他话未说完,转身时道冠上的玉簪闪过一丝微光,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朱五六摸黑在蒲团上坐首。
黑暗如同温暖柔软的棉花,将他紧紧包裹。他闭上双眼,脑海中开始推演各种情况:左厢房要是突然起火,该先救《黄庭经》还是药柜?后墙传来异响,究竟是野狐还是刺客?
他想象着有一把刀正抵住自己的后颈,喉结却纹丝未动;想象着蛇信子正舔过脚背,手指依旧稳稳地按在丹田。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清虚端着茶盏,静静地站在晨光之中,茶烟袅袅,模糊了他的眉眼:“昨夜有三只山猫扒后窗,你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朱五六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轻快,仿佛要飘起来一般。
他试着运行清虚传授的导引术,那股温润的气息竟顺着十二经脉顺畅地转了一圈,丝毫没有半点滞涩。
他推开窗户,晨风吹拂,道袍猎猎作响,远处的终南山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月近中天之时,朱五六独自一人爬上后山。
松影在他脚下摇曳晃动,仿佛无数双挥舞的手。
他凝望着东南方的夜空,那里有他熟悉的紫微垣,也有着他未知的命运。“再不出山……”他对着风低声自语,声音被松涛卷得支离破碎,“马皇后的病怕是要加重了,朱雄英……也该咳血了。”
山脚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
朱五六猛地转身,只见山道上有一个黑影正朝着道观狂奔而来,腰间的布包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是赵五郎。
他的脚步比清晨更为急促,短打下摆沾着暗红的痕迹,不知是鲜血还是泥土。
“张兄弟!”那声音穿透夜色,首首撞在朱五六的心口,“濠州……濠州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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